事實上,正是由于一次“玩過火”而在警局留下記錄的斗毆活動,徹底扭轉(zhuǎn)了幫派少年侯孝賢的命運。因為害怕警局重翻舊案,兵役結(jié)束的侯孝賢沒有回到鳳山,扛起行囊踏入了繁華的臺北,從此開啟了另外一段人生。
1984年,秋天。楊德昌、侯孝賢、吳念真,還有蔡琴等人正湊在一起,拍一部叫做《青梅竹馬》的電影,不是“憶童年時竹馬青梅,春風又吹紅了花蕊”式的臺灣鄉(xiāng)土小清新,而是充滿了知識分子式的疏離、惆悵與迷惘。
導演楊德昌設計了一個主人公騎著機車,繞著臺灣“總統(tǒng)府”前“總統(tǒng)肖像”不停轉(zhuǎn)圈的鏡頭。“那個年代的臺灣還是處于一種懵懂狀態(tài),加上又快趕上 ‘雙十節(jié)’,楊德昌就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某一種權威的反抗,他是留學美國回來的,那時他能想到的很東西是我想不到的。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之前的叛逆不過是小孩子式的調(diào)皮搗蛋?!焙钚①t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拍攝這樣的鏡頭,非常容易引來警察的注意,不管怎樣,侯孝賢決定豁出去了,因為他不僅是電影主演,還是制片,更是楊德昌的知己好友,不管是出于江湖義氣還是職業(yè)精神,侯孝賢都決定賭一把。他猛踩油門,繞著眼前那座充滿政治隱喻象征的宏偉建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但奇怪的是,那個夜晚出奇地安靜,沒有警察,只有風在耳邊呼呼吹過。
“嘩!你猜怎么回事?原來正趕上‘一清專案’,警察全部調(diào)動過去,所以總統(tǒng)府附近根本沒人值班!”(注:1984年,臺灣當局開展“一清專案”,針對當時臺灣的黑幫幫派進行掃蕩,加強治安管制。)
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還是覺得很高興。
年歲漸長之后,侯孝賢的脾氣仿似越變越好,他幾乎從不對工作伙伴動怒,遇到實在難以排解的問題,一般靠生悶氣來解決,偶爾獨自發(fā)泄──捶墻、捶桌、捶椅子?!堵欕[娘》的編劇謝海盟稱其為“自殘”。
直到今天,朱天文都覺得侯孝賢還是一個“本質(zhì)上鄉(xiāng)野來的人,江湖氣多一些”。但他不再拍攝那些關于浩浩江湖的電影,而是把精力更多地投放在一些幫助“弱勢群體”的民間組織與活動上,在謝海盟看來,“臺灣有許多號稱的弱勢,其實根本就是政治正確的潮流時尚”,而侯孝賢所關注的諸如新移民配偶的基本公民權、蟾蜍山眷村保留活動、原住民三鶯部落的居留等問題,才是“根本無法見諸媒體報端、真真正正的弱勢”。
某年歲末,被保留的三鶯部落舉行答謝尾牙宴。陰冷的冬日,天還飄著雨,侯孝賢還是樂呵呵地去了,戴著他那頂白色漁夫帽,混跡在一大堆原住民鄉(xiāng)親中,舉箸推盞,熱熱鬧鬧。不知什么時候,一只跛腳小貓蹭過來,仿佛是被雨水和草臺班子的音樂聲怔住了,侯孝賢悄悄安撫著它,然后鄭重其事地找人來把它安置妥當。
侯孝賢的老友、作家唐諾曾經(jīng)對侯孝賢身上的“江湖氣息”與“黑道情懷”頗有些看法。在書生唐諾看來,那是他“個人過度浪漫與一廂情愿的虛假想象”,但攝影師李屏賓卻覺得,“侯孝賢就是一個真正的俠客。”
侯孝賢未置可否。但拍攝《聶隱娘》讓他覺得,“‘俠’其實是很累的,要懂得一切人情世故,要不停地判斷,判斷什么時候該出手,什么人該被殺,這并不容易,這是自己了解自己,并且逐漸清醒的過程。”
為《聶隱娘》選景,侯孝賢第一次來到湖北隨州。站在兩千年的荊楚大地上,那些燠熱的南國閑夢仿佛早已經(jīng)飄遠。在他的背后,是竹籬茅舍,在他的眼前,是江水湯湯。
那一刻,侯孝賢覺得自己的心里非常澄凈,他說:“所謂江湖,不就是眼前的這片山河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