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爭鳴】
“道”無疑是《莊子》中最重要的概念,由于該書采用了“寓言”“重言”“卮言”的獨特論說方式,對于“道”究竟為何物,幾千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王鍾陵先生提出,“道”的含義是“大化”,是“從大化周流的生死觀上滋生出來”的(《大化》,見2019年11月25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版),可謂新見迭出,讓人耳目一新。然而掩卷之余,不免令人產(chǎn)生諸多疑問,現(xiàn)梳理一二,以就教于方家。
“道”與“大化”未可同日而語
王鍾陵先生在文中提出:“上引這段話中的‘道’字,是承上文‘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而來,其含義自當是指大化。這是從大化周流的生死觀上滋生出來的‘道’。”既然提到了“道”是承上文而來的,我們不妨引出“上文”,看看“道”究竟所指何物:“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大宗師》)
從文意來看,這段文字至少包含了兩層意思:萬物變化永不停息,偶然為人不值得高興,因為人形終將很快化為異物;人當效仿“化”背后的原因,也即“一化之所待”。可見,“化”是天地萬物時時處處都在發(fā)生的一種現(xiàn)象,“道”才是“一化之所待”者,亦即天地萬物變化背后的根本原因,二者未可同日而語。
此外,王鍾陵先生對“大化”的解釋,還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之處。例如,文中一方面認為“大化是萬化的總匯與抽象。它不是實體,也不是萬物賴以產(chǎn)生的本源”,另一方面又提出“天地者,萬物及人類所賴以生息的依憑,也是大化的產(chǎn)物,非固有者也”。一謂“大化”“不是萬物賴以產(chǎn)生的本源”,一謂“天地者……也是大化的產(chǎn)物”。那么,“大化”究竟產(chǎn)不產(chǎn)生萬物?著實讓人困惑。
“道”為天地之本源,“化”為萬物之共性
既然“道”為“大化”的觀點不成立,那么《大宗師》中“道”之所指究竟為何物?我們認為,在老、莊哲學體系中,“道”實為天地之本源?!洞笞趲煛穼Υ搜灾忚彛?ldquo;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 細加解讀,這段文字至少包含以下幾層含義:
首先,“道”是一種客觀存在,它自古固存,雖無形無為,卻是天地萬物的本源。
道“有情有信”,成玄英疏曰:“明鑒洞照,有情也。趣機若響,有信也。”道“無為無形”,成玄英疏曰:“恬淡寂寞,無為也。視之不見,無形也。”這句緊承上句,說明“道”是宇宙中的客觀存在,其作用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天地萬物無一刻能擺脫“道”的作用,但“道”無心為之,故稱為“無為”。
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它自己產(chǎn)生自己,其來源無法追溯,未有天地之前,它就已經(jīng)存在。這是莊子在追問天地萬物的本源后,試圖給出的答案,堪稱一種帶有哲學本體意味的假設。
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它是天地萬物的本源,創(chuàng)造出了天地萬物。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所言:“道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故‘自本自根’,無始無終而永存,天地萬物皆依之生生不已也。”
其次,“道”無所不在,無時不在。
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這是強調(diào)道無處不在、萬古常新。誠如鄭開《莊子哲學講記》所言:“‘道’不是一個‘在’的‘東西’,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而是無所不在,無形但卻起作用。”
最后,“道”無法用言語說明,它只能靠個體去體悟、去把握。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這既是在說明“道”的存在真實無妄,同時也在強調(diào)“道”的非實體性;它只能訴諸個體的主觀體悟、直覺把握,而無法如“物”一般置于眼前。
倘若說“道”是天地之本源,那么“化”則為萬物之共性。“化”在《莊子》中共出現(xiàn)了70多次,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中的“化”大致包含以下兩層意思。
其一,“化”的含義是變化,是天地萬物具有的一種共同特性。在莊子看來,世界萬物,無一刻、無一處不在變化。而萬化之中,最大者為生死:“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知北游》)由考察“氣”之聚散過程,莊子得出了生死一體,二者循環(huán)互“化”的結(jié)論。
其二,“化”是事物的現(xiàn)象,“道”才是現(xiàn)象背后的動因?!渡侥尽吩唬?ldquo;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成玄英疏曰:“禪,代也。夫道通生萬物,變化群方,運轉(zhuǎn)不停,新新變易,日用不知,故莫覺其代謝者也。既無日新而變,何始卒之有耶!”可見,“道”才是“化其萬物”背后的動因所在。
綜上,在《莊子》中,“道”是天地的本源,它產(chǎn)生并主宰世間萬物;“化”則是萬物之共性,唯有“道”才是“化”背后的動因。換言之,“道”在哲學意義上遠高于“化”。王鍾陵先生提出“道”的含義是“大化”的觀點,實則否認了“道”在莊子哲學中的本體屬性。如此,莊子哲學將不再具有探討萬物本源的性質(zhì),而成為一種僅僅聚焦于世間萬物現(xiàn)象之上的學說,這無疑是對莊子哲學的一種矮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