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汪涌豪
編者按:作者在建投書局舉辦的讀書會上,以“道家思想中的哲學智慧”為題作的演講。
不以年代順序稱“老莊”而多稱“莊老”
老子姓李名耳,“耳”字頗有深意,看繁體“聖”字,上半部左“耳”右“口”,下半部是“王”,似暗示吸收信息廣遠又長于表達之人非圣即王。我們在福建清源山老君巖看到的老子石像,因此就是大耳朵。古人稱師為子,老子之所以不叫“李子”而叫老子,是因為相傳其母懷他七八十年,且他一出生須發(fā)皆白,故有此稱。老子不出戶而知天下,因博學任周朝的“守藏室之官”,離開時留下五千言《道德經》,即今人熟知的《老子》。

莊子姓莊名周,按《周易》的解釋,“周”即“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莊子是宋國公室后代,極富才學,卻不愿“游于羿之彀中”,不應楚威王的聘,甘愿自食其力,過清貧的生活,有時吃飯都成問題,人不免面黃肌瘦,王譏其“陋”,他非常坦然,答稱自己不過窮些,并非愚陋。曾為漆園吏,那是很小的官。但他在道家的地位卻絲毫不輸老子,某種意義上甚至更得后世尊崇?!肚f子》一書分內、外、雜三篇,非出一人之手,不僅篇幅遠超《老子》,豐富性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盡管司馬遷寫傳時,稱莊子“要本歸于老子之言”,后人也多認為《莊子》一書是《老子》的“注疏”,老之有莊好比孔之有孟,但認真看便可發(fā)現(xiàn)兩者存在顯著的差異。首先生平不同:老子為史,莊子為吏;其次個性不同,老子深沉穩(wěn)厚,是一個淵默謹重的老者;莊子輕敏靈透,更像不拘小節(jié)的才子。再次旨趣不同:老子“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其說常被用于社會治理;莊子以“道之真以修身”,“其土苴以為天下”,追求個性的逍遙自適,更接近達者做派、才士風度。此外,兩人的言說方式也不盡相同:《老子》多格言、箴言和警句,是所謂莊語和正論;《莊子》則多寓言、重言和卮言,嬉笑怒罵,諷刺幽默。最后,就對后世的影響而言也判然有別:老子常在政治領域對后世帝王、政治家發(fā)生影響,被稱為陰柔權變之術,其說更在漢代被尊為國家哲學,人稱“老莊”;莊子則多在藝術與審美領域對歷代文人、才士發(fā)揮影響,盡管在漢代幾乎湮沒無聞,注《莊》者也遠遜于注《老》者,但文人、才士仍不以年代順序稱“老莊”,而多稱“莊老”。
人生觀或許更適宜稱作“人死觀”
道家思想中的哲學智慧主要體現(xiàn)于以下幾點:
一、生與死
如有悠長的年命,人盡可以選擇不同的人生來實驗,但現(xiàn)實是,人生如木槿花一樣朝生夕滅,所以人才須確立生涯規(guī)劃,為此之故,人生觀或許更適宜稱作“人死觀”。在此問題上,儒家多取回避的態(tài)度,道家則常言及之,所謂“出生入死”。而對照西方將其置于邏輯哲學范疇,認為死與生無關,道家好把它還原為生命哲學,認為死與生大有關系。只是每用“不知悅生,不知惡死”的通達態(tài)度來處理,要人生時衛(wèi)生,死時順死。
二、動與靜
生死問題落實到日常就是動靜。有鑒于萬物所從來是由靜而動,所從去是由動而靜,靜是萬物的起點和終點,動只是必然性的起訖之間一個偶然的過程,所以道家重靜遠勝于重動,老子提倡“守靜”,以為“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莊子更講“其居也淵而靜”,直至要人“心如死灰”,且認為靜在很多時候更能助人獲得優(yōu)勢。為此,他們無例外地都要人向水學習,“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
三、巧與拙
先秦諸子大抵反巧,儒家更認為“巧言令色,鮮矣仁”。道家也不喜人弄巧,莊子通過灌園叟的故事,明言“機械”、“機事”會使人產生“機心”,從而影響“道”向人自身的歸附,故稱“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但它不一概反巧,而是為巧設立更高的標準,即“若拙”之“大巧”。故在莊子看來,真正能巧的人不會把巧寫在臉上,他們心寬氣展,出語平淡,其實大智若愚,靈活穩(wěn)健,善與人方便。
四、虛與實
現(xiàn)代人重務實,所以對儒家所講的誠中形外、內充實而外輝光很能認同,但道家偏偏重虛,是因為它認為人如果把內里弄得太滿太實,會影響對未知的吸納,遠大的發(fā)展。而虛因為能容忍差異,反能讓人有空間和雅量去接受新的東西。此所以老子會說“上德若谷”,莊子要稱贊“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的高上境界。在道家看來,山谷因凹陷而中空,故能興云雨,蓄鳥獸,草木得以茁長,生民得以維生,一如玄牝因為中空,才可以孕育生命,哪里能因其不實而輕忽之。
五、美與丑
與儒家對美非常警惕,并常將其與善聯(lián)系在一起不同,道家對美的本位特征有較清楚的認知,并認可它有獨立性,故老子肯定“甘其食,美其服”,又說“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只是它所認可的美與一般人不同,不是表面的俗好,而更具有“樸”、“素”乃或“拙”、“真”等特點,即有內在的完足,而不僅僅表現(xiàn)為外在的漂亮。一切美的追求都須以能抵達這種美為目標,此即莊子所說的“既雕既琢,復歸于樸”。其情形正如化妝,最高的境界是化完后讓人看不出。所以他又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