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你了。”老奶奶開心地笑了。
老奶奶的兒子坐在床邊,一臉生氣。“你怎么能叫我媽‘老寶貝’呢?你是誰???我找你們院長投訴。”
“不好意思,我習慣了。”董偉解釋道,“您先別生氣。您先看看您母親,她高不高興?”
“你別說人家。我就喜歡她這樣叫我。”老奶奶對兒子說道。
兒子在這兒待了一上午,和老人家沒聊上幾句話。 “怎么你一句話,她就樂了?” 他很納悶。
“她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不要別的東西了。就喜歡聽得舒服。她們那代人,誰敢叫她美女、寶貝???這是她們一輩子沒有享受過的。”董偉說完,鼓勵那個兒子也試試。
兒子還有點難為情,喊了聲“美女”。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沒想到他母親立即就回復了,“哎!干嘛呀?”
最后一刻來臨
“我們要活120歲。”
幾個金色大字,刻在松堂院子的白墻上,幾分樂觀,又有幾分俏皮。白墻旁的涼亭里,幾個老人坐在輪椅上聊著天。
每天上午9點,下午3點,只要天氣允許,護士、護理員都會準時用輪椅把能推出來的病人,推到醫(yī)院的院子里,享受大自然的空氣和陽光。
在生命的盡頭,很多老人會恐懼。有的在被問到想活多少年時,會鼓圓了眼睛,聲嘶力竭地喊:“我要活1000歲”;有的則老懷疑護士沒給他打針,只有打疼了,他的心里才踏實;還有的,對死亡諱莫如深,一旦有人冒犯,就大發(fā)脾氣。
陪伴是最好的解藥。
呂奶奶退休前是警察學校的老師,住進醫(yī)院時,因為腦萎縮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覺。她有個孫子,因為經(jīng)常在外出差,不能常來看她。呂奶奶就老找董偉,想給孫子打電話,有時一天要打好幾個。
董偉知道她的孫子忙,不可能天天接她的電話。為了不讓呂奶奶傷心,她就讓幾個志愿者陪奶奶演戲。
“喂,孫子,你什么時候來???”
“奶奶,我過幾天就放假了。放假了,就去看你。”“孫子”在電話那頭回道。
“好的。說話算話啊。”呂奶奶掛完電話,邁著小碎步,一臉高興,“打通了。他過幾天就來看我。”
作為行政護士長,董偉要負責各種具體事務,有時候一忙起來,就有點顧不上。有的老人會跟她抱怨,“你太忙了。我看你在走廊走來走去的。我老撐著頭看玻璃窗,就想你怎么還不進來看看我,跟我說句話呢?”
董偉既愧疚,又無可奈何。
2014年的一天,呂奶奶突然生病。董偉趕去看望時,呂奶奶邊吸著氧,邊孩子般撒嬌,“小董,你來啦?我生病了,我害怕。”
董偉安慰她,“奶奶不怕。有醫(yī)生護士,輸3天液準好。”
正聊著,醫(yī)院廣播響起:“董護,請到213病房。董護,請到213病房。”
董偉正準備離開,呂奶奶突然抓住她的手,“小董,你再陪我一會兒好嗎?我害怕。”
“不怕不怕,我很快就回來。”等董偉忙完再回到病房時,呂奶奶已經(jīng)睡著了。她沒再打擾,就退出了病房。
不承想,這一面竟成了永別。
第二天清晨來上班時,同事告訴她,呂奶奶前一夜去世了。聽到消息后,董偉強作鎮(zhèn)定。到了衛(wèi)生間,門一關,靠在門板上,泣不成聲。
“我為什么沒有多停留一會兒?我多陪陪她,也許,她就能走得安寧些。”董偉說,生命太脆弱了,不是每一段對話,都有下一次。
當生命的最后一刻來臨,什么能幫忙消除孤獨和恐懼?鄭亞美老人選擇請佛教居士朋友臨終助念,惲慈老人完成了受洗儀式,“老革命”則坦然地去見了馬克思。李偉說,因為有各自的信仰為伴,這些老人走得從容而平靜。臨終關懷應該尊重每個人的信仰。
松堂醫(yī)院是2001年才搬到現(xiàn)在的地址的。在此之前,曾搬過6次家,幾乎都是因為周圍小區(qū)居民的反對,“他們總覺得臨終醫(yī)院每天都有死亡,晦氣、不吉利。”
“懼怕死亡,其實是對生命的無知。”李偉說,生命不是一條無休止的射線,而是我們享受的時間線段。每一個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在走向死亡。
而提高生命質(zhì)量,是延長生命最好的手段。“我們要用重‘死’的觀念,來激發(fā)‘活’的欲望。”
“遺愿清單”
走進松堂醫(yī)院主樓的一層大廳,一個圓環(huán)圖案很是顯目。圓環(huán)外圓和內(nèi)圓之間的部分,由數(shù)十張老人的笑臉照片拼湊而成。圓環(huán)的左下角是一張心型照,照片里,志愿者的手和老人的手,緊緊相握。
在圓環(huán)圖案的左邊,有一個由幾百塊橘色和紅色的方形標牌排列而成的桃心圖。標牌上寫的,都是在這兒成立了愛心小屋的學校、企業(yè)和單位名稱。自1990年清華大學在松堂關懷醫(yī)院成立愛心小屋以來,來松堂的志愿者超過40萬人次。
每一次有參觀者來訪,董偉都會帶人來看張貞娥。她是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創(chuàng)立者。18歲時因病癱瘓,她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58年,2010年來的松堂。
見到張貞娥時,她穿著一件整潔的條紋長袖,半蓋著被子,正在聽廣播。癱瘓后,她每天通過廣播和電視得知外面發(fā)生的一切。
她枕頭的上方掛著一幅水彩畫。張貞娥年輕時喜歡畫畫,癱瘓后,雙手沒什么力量,畫筆擱置了許多年。董偉知道后,就組織志愿者們“代替張奶奶的手,繼續(xù)畫畫”。在張貞娥的床底翻出了一本紀念冊和數(shù)十張鉛筆畫,都是志愿者送的。
紀念冊上,寫滿了志愿者們的寄語:
“張奶奶,與您聊天時,感覺生活又回到了不快不慢、從容自適的節(jié)奏。不過分期望,也不過分執(zhí)念,平和愉悅的心情就在今天。謝謝您。”
“奶奶,您是值得我們尊敬的。我從您身上看到了許多閃光點,最愛您樂觀的性格,您讓我明白了面對生活應有的態(tài)度。”
一次,一位高中同學來探望張貞娥時說,學校的“紅樓”又搬了。“我怎么不知道高中什么時候添了座‘紅樓’”,張奶奶心里犯起了嘀咕。“再回母校看看”成了老人的心愿。
得知這一情況后,志愿者們回到張奶奶的高中校園,拍遍了校園大大小小的角落,制成了一本精美的圖冊,交到老人手上。
“奶奶,學校的大樹依然枝繁葉茂,教會的禮堂依然靜謐肅穆,古老的城墻依然寫滿滄桑,我們替您一一問候它們啦。它們一切都好。也希望您一切安好。”一位志愿者寫道。
拿到圖冊,張奶奶一張張撫摸,一張張看,臉上現(xiàn)出甜蜜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能蹦能跳的少女時期。
80多歲的崔奶奶和郭爺爺是一對老知識分子,一個研究昆蟲,一個研究化學。兩位老人身體都不太好,奶奶身體浮腫,勉強能坐上輪椅;爺爺小腿萎縮,已經(jīng)下不了床了。
他們最大的心愿,是可以再辦一場婚禮。
有人準備服裝,有人買氣球,有人布置病房,為了幫老人實現(xiàn)心愿,志愿者們都忙開了。那天早上,志愿者們把坐在輪椅上、穿著婚紗的崔奶奶推進了郭爺爺?shù)牟》俊?/p>
半躺在床上的郭爺爺,歪頭看著輪椅上的“新娘”,“年輕時,想著等我們老了,我就騎著三輪車帶你環(huán)游世界。沒想到等真的退休了,三輪車也買好了,我卻騎不動了。不過,當時約好了走一輩子,還算是遵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