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絕不至于像現在這樣。”他掏出下顎裝的假牙,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當時在審判大會上被民兵拉翻在地,滿臉是血,牙也掉了4顆。”判刑后他累計入獄9年。女兒因有個“勞改犯父親”輟學務農,女婿在漏水的老屋里被電死。妻子現在也終日精神恍惚,一提到這件事便罵罵咧咧。
如今,陳加錢總是穿著一身藍灰色的布衣,手縮在長長的袖子里,染過的頭發(fā)中夾著幾縷灰白,走路故意把腰板挺得筆直。
有一次在廣場上,他和妻子撞上了王佳芳。女人見了王佳芳,便對著地上“呸”地吐口水,還說要用棒棒打她。一個月后,王佳芳坐在床上,神情黯然地對記者說,“她肯定埋怨我,但我又去埋怨誰呢?我也是受害者呀!”
同陳加錢一樣,王佳芳的人生也被莫須有的污名壓彎。她本是個活潑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雖然文化成績一般,但她鉚著勁兒想讀初中。她甚至還想往上讀,考不上高中念個中專也行。當時她脾氣還很烈,性子很要強,經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同學干嘴仗,同學不給自己講題目,她便嚷嚷,“你有啥子了不起的!”
“當時我還是學校里的籃球明星。”回憶到這一光輝歷史,虛弱的王佳芳臉上露出了笑意。她那時很瘦,跑得快,跳得高,投球格外準。就在出事的那個7月,她曾代表全沙灣小學去黃瑯區(qū)打了5天比賽,她們隊得了第一名。
然而,在被關進小房間后,她曾經的那些親密隊友,跑到審訊室的窗外大聲罵道,“9號打球打得好得很,作風卻不好!不要臉!”9號是王佳芳的球衣編號,那一刻,她感到恥辱從心里一點一點滲到了腳跟,她想罵回去,但是她不敢,只能咬著牙。
之后的4年,她拒絕了所有提親,因為覺得別人不過是想“撿便宜”,以為她不要彩禮。20歲時,她才經人介紹,帶著家里給的一床鋪蓋,遠嫁到了170公里外的四川省樂山市馬邊彝族自治縣。
倔強的王佳芳曾經也想過要打破沉默。早在1981年,陳加錢勞改了6年出獄后,打聽到王佳芳的婆家,花了幾十元車費趕來馬邊縣??吹疥惣渝X的時候,王佳芳剛從山上挖地回來,背著一個娃,牽著一個娃。
“聽了陳老師在看守所和農場的遭遇,我便哭了。”王佳芳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回憶。
她二話不說便同意改口供。她一邊流著淚口述,同行的代理人一邊寫,然后她讀過證詞,在上面簽字,按下指紋。
“誰知道,兩年后又有人又找到我,讓我改回原來的口供!”王佳芳拍著大腿說。工作人員嚴厲地說,改口供的話當年便是作偽證,陳加錢坐了6年牢,她也得坐6年。
王佳芳一聽,渾身軟了。當年她在村子里被人吐口水,她去鏟河沙,同學說,“哪個要和你這樣的人一起背!”她不想離開好不容易才搭建起的家??粗磉吂郧煽蓯鄣暮⒆?,她腦袋一片空白,顫抖著在新的證詞上簽下了字。
一位接近雷波縣司法局的人士證實了這件事。他在證詞中寫道:“他們去王佳芬(原文如此,王佳芳曾用名王佳芬)處威脅恫嚇,叫王佳芬反坐6年,一個農村婦女怎么經得住威脅,只有違心說,不是自己的意愿。”
那時,她的日子才剛剛有了起色。在馬邊彝族自治縣,她的丈夫不介意別人的閑言碎語。生產隊一放假,男人便去伐木場砍樹,然后把150斤重的木材背下山。當時上山撿枯柴,一斤只能賣一毛錢,男人卻給她買了一件兩三百元的藍色半褂衫。她也在家喂了兩頭豬,結婚兩年還生下了兩個娃娃。
“在那樣的時候,我怕呀!哪敢再鬧翻案!”數十年后,她對記者說。檢察院的人走后,王佳芳每次回到雷波縣的娘家,都不敢向人打聽老陳家住哪,也不敢問他怎么樣了。某一次,有人隨口告訴她,“陳老師一直找不到你的電話”。她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在許多個夜晚,她每次想到“陳加錢鬧翻案還得再坐6年牢”,心里便打了個冷戰(zhàn)。2013年,再次和陳加錢取得聯(lián)系,得知他又因“偽造證據,進行翻案活動”被判3年后,她心中這塊石頭便越來越重了。
然而,這時她已患癌3年,剛從西安做了治療回家。她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每天窩在床上或者沙發(fā)上,連地都下不了。她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像塊木頭”。
后來因為長期吃藥,王佳芳的氣色開始好轉,能勉強走路了。終于“有了力氣”的她,突然覺得,“再不翻案就來不及了”。更讓她感到振作的是,生病的幾年時間里,她每天躺在床上看法治節(jié)目,見證了趙作海案、聶樹斌案等冤假錯案的艱難反轉。
尤其是今年2月,23年堅持申訴的殺人嫌犯陳滿,被法院宣布無罪釋放。她得知這個消息后,立馬興奮地給陳老師打了電話。
“時代已經變了。”王佳芳充滿希望地對他說。一個月后,她告訴再婚的丈夫,自己要回老家看病。男人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將她送到車站。
臉色蠟黃、嘴唇發(fā)烏的王佳芳,拋下家里舒適的3層小樓,叮當作響的鍋碗瓢盆,和一雙正在念書的兒女,坐了30個小時的火車和8個小時的大巴,從陜西谷府縣顛簸回到老家四川雷波縣。她租下10平方米的小屋,每天用小電飯煲燉上一點洋芋、南瓜、白菜和粉條,一邊吃藥,一邊申訴。
王佳芳盼望著很快就能回家,然而,翻案并不像她想象的這么順利。
3月18日,她將自己新的供詞交到檢察院,工作人員不收,她扔在桌上便走。6月29日,她再次去交審問她的區(qū)婦聯(lián)主任李志榮的供詞,發(fā)現他們壓根兒沒有受理她之前的材料。工作人員一再對她說,“這個官司沒有打頭。”
可是,王佳芳想不通,自己作為“受害者”,從來沒有主動控告過陳加錢,他卻坐了9年牢。如今,她來說明自己從未被陳加錢傷害,仍然沒有用。
“真是求天天不應,叫地地無門。”陳加錢對王佳芳說。自從女婿被電死后,陳加錢只能靠幫人打官司,零零碎碎地掙點小錢,供養(yǎng)自己和女兒一家。而就在8年前,雷波縣人民法院開始禁止他在該縣做訴訟代理人。
這個“年輕時性格溫和”,“對學生就像師傅般耐心”的老人,在情緒激動時,甚至會捏緊拳頭,憤憤地說,“如果案子不能平反,我真的想去殺人!”
有時,王佳芳又會聽到他頹然地感嘆,“如果這個案子能扳過來,哪怕之后只能再活個一年兩年,我都可以閉眼了。”
一個月前,檢察院終于同意受理他們的案件復查申訴,并且承諾盡快解決。
然而,留給這兩位老人和癌癥病人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及?年,王佳芳的思維越來越遲緩,常常算不清復雜的年份。想起生病的確切時間,她像個孩子扳著手指頭咕噥道,“那應該是2000年”。日歷上翻過了一年,她不知道年份是多了還是少了。有時,算不清時間的她,甚至還會“穿越”回民國,以為某一年是“1929年”。不過,有一件事,她感到確定無疑——一旦發(fā)起病來,她隨時可能死掉。
每當有記者來到這個大涼山里的小縣城,靠著喝中藥保命的她,便會花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費勁地講述這個41年前的故事。在家人眼里“沒關系沒背景”的王佳芳,有時也感到有些害怕,她不斷地反問記者,“你覺得這個案子有希望嗎?”但是,當陳加錢問她,“你想把污名帶進棺材嗎?”和癌癥對抗了6年的她又使勁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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