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謫居儋州是蘇軾民族共同意識形成的天然契機
蘇軾于紹圣元年(1094)十月三日到惠州,當時他已59歲。紹圣四年(1097)二月白鶴峰新居落成,剛要安頓之時,卻在五月接到命令,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62歲的蘇軾只好留家人于惠州,獨與幼子蘇過一同前往海南瓊州。據說這次被貶是因為紹圣四年蘇軾曾寫過一首《縱筆》:“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詩中表現了詩人安閑自適的生活態(tài)度,這首詩作后不久,就遭到變法派章惇的強烈報復,將蘇軾貶往了更遙遠的海南島。而同樣被貶的還有蘇轍等人,因為蘇軾字子瞻,儋與瞻右部相同而被貶至儋州;蘇轍字子由,由與雷下部相同而被貶至雷州;黃庭堅字魯直,宜與直相類而被貶宜州。這被貶的舊黨人士,還屬蘇軾被貶得最遠。從紹圣四年(1097)七月至元符三年(1100)春正月哲宗崩,繼而大赦天下后,蘇軾得以量移廣西廉州,他在海南生活了近三年時間,這段時間也為其民族共同意識的形成提供了天然契機。
海南省簡稱瓊,別稱瓊州,位于中國最南端。地處南海、與祖國大陸有瓊州海峽相隔的海南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固有的南部海疆,早在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就已設置朱崖、儋耳二郡,納入中原王朝的經治體系。然而,由于位置偏遠,唐前輿地志很少記載。到了宋代才有專門記述,《宋史·蠻夷》記載:“黎峒,唐故瓊管之地,在大海南,距雷州泛海一日而至。其地有黎母山,黎人居焉。舊說五嶺之南,人雜夷獠,朱崖環(huán)海,豪富兼并,役屬貧弱。婦人服緦緶績,木皮為布,陶土為金,器用瓠瓢,人飲石汁又有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甕中即成酒,俗呼山嶺為黎,居其間者,號曰黎人。弓刀未嘗去手。弓以竹為弦。今儋崖、萬安皆與黎為境,其服屬州縣者為熟黎,其居山洞無征者為生黎,時出與郡人互市。”宋太祖開寶四年(971)平南漢政權后,“設1州和3個軍,瓊州領5縣,南寧軍領3縣,萬安軍領2縣,吉陽軍領3鎮(zhèn)。”對海南境內實行全面管理。海南可算北宋境內最南端最偏遠的謫居之地了。蘇軾從惠州行至廣西梧州,聽聞蘇轍尚在廣西藤州,乃作《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詩云:“九疑聯(lián)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這首詩可以看作是詩人的自我勉勵,詩人雖知海南偏遠落后,但在精神上依然自我激勵,用步入暮年的滄桑來迎接人生即將出現的暴風雨。
果如蘇軾此前的心理預期,剛到海南島,其內心的失望與不安便涌現出來,他在《到昌化軍謝表》中言道:“臣尋于當月十九日起離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軍訖者。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臣軾中謝……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掉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無任。”言辭切切,表明他初到海南島時已做好不再北歸的打算,剛遠離了瘴癘之鄉(xiāng),又投入蠻荒之遠的瓊州,蘇軾及其親友或許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蘇軾此行只怕與北歸無望了。由于宋代居住在海南島的漢族人數相對較少,當地多是黎族人,因此比起黃州、惠州,蘇軾在海南與當地民族百姓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而他“漢夷一家”的民族共同意識也于此時徹底形成。其形成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一)生疏與自適:蘇軾民族共同意識形成的背景
蘇軾于紹圣四年(1097)六月居儋之初作《儋耳山》:“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馀。” (《 墨莊漫錄》:叔黨云,“石”當作“者”,傳寫之誤。一字不工,遂使全篇俱病。)的確“者”字更符合平仄,“石”卻突出這首詩的本意在贊美儋耳山上的山石,有補天之余的氣概。登岸之初,蘇軾便因長途跋涉生病了,其《與張逢六首之五》云:“某到此數臥病,今幸少間。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張逢身為雷州守官派人將蘇軾送往海南,蘇軾作詩報告近況。同年七月初,蘇軾謫居儋州后不久就開始買米、買柴、種地,《糴米》:“糴米買束薪,百物資之市。不緣耕樵得,飽食殊少味。再拜請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夢,食力免內愧。春秧幾時花,夏稗早已穗。悵焉撫耒耜,誰復識此意。”蘇軾此時已完全放下士大夫的身份,為一日三餐躬耕力行。同年八月蘇軾又作《和陶勸農六首》來勸導當地人學會種植莊稼,序言云:“海南多荒田,俗以貿香為業(yè),所產粳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予既哀之,乃和淵明《勸農》 詩,以告其有知者。”他有感于當地人只以薯芋雜米作粥,生活艱苦,因此勸導人們開辟荒田以種稻。其一詩云:“咨爾漢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訓,夫豈其真。”漢族和黎族都是大宋的臣民,如果鄙視黎人而不加以教導,又怎么能算得上是真誠相待呢?這表明蘇軾一開始就意識到漢黎兩個民族真誠交流的重要性。
待生活稍作安定之后,蘇軾便開始尋求釀酒之法,他于紹圣四年(1097)九月作《黍麥說》闡述自釀酒的經過,“北方之稻不足于陰,南方之麥不足于陽,故南方無嘉酒者,以麯麥雜陰氣也,又況如南海無麥而用米作麯耶?吾嘗在京師,載麥百斛至錢塘以踏麯。是歲官酒比京醞而北方造酒者皆用南米,故當有善酒。吾昔在高密,用土米作酒,皆無味。今在海南,取。舶上麵作麯,則酒亦絕佳。以此知其驗也。”他認為只有用麥面做麯釀的酒才是佳品。因為擁有自釀酒的手藝,蘇軾的生活也豐富起來,《與張逢六首之六》云:“某啟:新釀四壺,開嘗如宿昔,香味醇冽,有京洛之風,逐客何幸得此,但舉杯屬影而已。一笑一笑!海錯亦珍絕。此雖島外,人不收此,得之又一段奇事也。眷意之厚,感怍無已。”有酒便足以談論人生,過好生活。然而,初到海南時的情景確實不太樂觀,開封人張中到了海南,由于十分崇拜蘇軾便讓他住在破漏的官房,后為之維修,但卻遭到朝臣彈劾被黜。蘇軾不得已買地筑室五間,紹圣四年(1097)冬落成,取名“恍榔庵”。其《新居》詩云:“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朝風雨涼,畦菊發(fā)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得此畦菊爭發(fā)、俯仰自得的風水寶地,也就不用計較那二頃地了?!痘欣柒帚懀úⅲ?云:“東坡居士,強安四隅。以動寓止,以實托虛。放此四大,還于一如。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須發(fā)不改,示現毗盧。無作無止,無欠無余。”再一次申明自己無欲無求、寄托虛空的心智理念。
經過了換屋風波,蘇軾的住房問題得以解決,精神上更加超脫了,其《獨覺》詩云:“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里。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心花發(fā)桃李。翛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首詩可看作是蘇軾在心理上適應了海南生活的寫照,并且結尾最后兩句引用其《定風波》詞句,更加說明他彼時的心態(tài)已然與黃州連為一體,互為關照,足見蘇軾此時所懷有的寂定無為的心理狀態(tài)。蘇軾《入開元寺》詩云:“我是玉堂仙,謫來海南村。多生宿業(yè)盡,一氣中夜存……閑看樹轉午,坐到鐘鳴昏。收斂平生心,耿耿聊自溫。”《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一云:“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此道固應爾,不當怨尤人。”《司命宮楊道士息軒》詩云:“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心態(tài)平穩(wěn),幽居寂靜的生活最適宜療愈心理創(chuàng)傷,等創(chuàng)傷過后便與生活和解,同時也對周圍鄰人表現出高度的接納與包容。
(二)認同與融入:蘇軾民族共同意識基本形成
蘇軾在海南生活一年以后,已經完全適應了當地生活,盡管清苦但也充滿了安定祥和。蘇軾《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齏鲙,輕比東坡玉糝羹。”海南種稻很少,當地人以香為業(yè),百姓只能以山薯充饑,玉糝羹是用山藥磨碎為羹。南宋林洪《山家清供·玉糝羹》:“東坡與子由飲,酣甚,槌蘆菔爛煮,不用他料,只研白米為糝。食之,忽放箸撫幾曰:‘若非天竺酥酡,人間決無此味。’”普通的山藥粥便能讓蘇軾體會到人間至純的美味和至真的情感。蘇軾嘗到了生蠔的新鮮美味,《食蠔》言:“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雖是戲言,也可看出蘇軾對海南風物的喜愛之情?!睹駠倏h志》中記載蘇軾在海南時的言行頗為有趣:
公一日過訪黎子云,遇雨,從農家借箬笠戴之,著展而行。婦人兒童相隨爭笑,籬犬群吠。竹坡周小隱作詩詠其事曰:“持節(jié)休夸海上蘇,前身原是牧羝奴。應嫌朱絨當年夢,故作黃冠一笑娛。遺跡與公歸海外,清風為我襲庭隅。憑誰喚起王摩詰,畫作東坡戴笠圖。”
儋城東有老嫗,年七十馀,嘗負大瓢行田野食?!逗罹镐洝纷鞴?。公問曰:“世事何如?”答曰:“世事如春夢耳。” 公復曰:“ 何如?” 嫗曰:“翰林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公曰:“然。因號為“春夢婆”。
公見黎女含檳榔、簪茉莉,戲書幾曰:暗麝著人簪茉莉,紅潮登頰醉檳榔。
海南氣候多炎熱,公詩曰:四時俱是夏,一雨便成秋。公有占星圖,授百歲翁王肱。一日,公往訪不遇,書其壁曰:軾來奉謁,往莊未還。
海南風俗,食無肉,出無輿,居無屋,病無醫(yī),冬無炭,夏無泉。惟夏無蠅蚊,則可喜也。
東坡戴笠圖、春夢婆的故事如今已成為海南當地有名的典故,這都反映了蘇軾與當地群眾和諧相處的畫面。其中的黎子云兄弟是蘇軾經常交往會面的朋友,他們無話不談。
與黎族人士黎子云兄弟的交往是蘇軾在海南最為快樂的時光,其《和陶〈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序云:“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東南,躬農圃之勞。偶與軍使張中同訪之。居臨大池,水竹幽茂。坐客欲為醵錢作屋,余亦欣然許之。名其屋曰載酒堂。”其詩云:“城東兩黎子,室邇人自遠。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返。”表現出對于田園生活的喜愛。其二云:“茅茨破不補,嗟子乃爾貧。菜肥人愈瘦,灶閑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勸坐人。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聲新??蛠碛忻垒d,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鴃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因為對這種詩朋酒友生活的向往,蘇軾甚至想要與他們結鄰而居,還要學習當地難懂的方言,做一個黎族人。黎子云兄弟的出現不僅排解了蘇軾舉目無親的孤獨辛苦,同時也讓蘇軾真正融入當地民族群眾的生活中。這對于蘇軾民族觀念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蘇軾意識到黎子云待人接物的盛情,趣味相投之下竟頻頻拜訪對方,《過黎君郊居》詩云:“半園荒草沒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萬事思量都是錯,不如還叩仲尼居。”這首詩中形容荒草埋沒了蔬菜,鍋里煮的半是稻谷半是紅薯。新舊黨爭中自己進退維谷,還不如向孔子看齊做個教書育人的先生。黎子云曾慷慨讓出環(huán)境僻靜清幽的城東舊宅為東坡建屋辦學,蘇軾取《漢書·揚雄傳》 “載酒問字”之典故,命名為“載酒堂”,這是蘇軾對海南教育的貢獻,后來此處擴建為東坡書院,名留千載。
蘇軾喜愛飲酒,在海南除了拿椰子汁當酒外還經常自釀酒,他會做椰子酒,喝完酒還把椰子殼做成頭冠,《椰子冠》:“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付冠師。規(guī)模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發(fā)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簡直是任性自然。其《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嘗,遂以大醉,二首》其一云:“天門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聞。”其二云:“載酒無人過子云,年來家醞有奇芬。醉鄉(xiāng)杳杳誰同夢,睡息齁齁得自聞。”釀好了天門冬酒,自然想到黎子云便想邀請對方來飲酒。蘇軾《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一云:“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其三云:“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可見,蘇軾與當地黎族百姓相處得其樂融融。其《訪黎子云》:“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瘋。”兒童對東坡早已不陌生,小路上歡笑著講說東坡的故事,可見當地人對蘇軾的喜愛。《海外集》之《雜著》篇記述“黎子明父子” 云:“黎子明之子為繼母所讒,岀數月。其父年高,子幼,不給于耕。夫婦、父子皆有悔意,而不能自還。予為買羊沽酒,送歸其家,為父子如初。庶幾潁谷封人之意。”蘇軾與黎子云彼此關心可見一斑。
不僅黎子云兄弟善待蘇軾,普通黎族百姓也能對他以禮相待。蘇軾《和陶擬古九首》其九云:“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語言不通的情況下,當地人贈送詩人古貝布來御寒,足見其誠心。蘇軾主動幫助當地百姓治病,其《書藥方贈民某君》記述:“予在儋耳,民有相毆內損者,不下粥飲,且不能言。予以家傳接骨丹療之,乃能言。又以南岳活血丹授之。”深得當地人信任。蘇軾剛到海南時上元夜獨坐靜思,等到元符二年(1099) 在海南待了兩年之后,其《書上元夜游》云:“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蘇軾完全融入了當地生活,看到各族群眾雜居一起和睦相處,自是欣然。同樣是酒醉歸來聞見鼾聲,這次蘇軾不再像黃州作《臨江仙》無奈感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反而是大笑而過??梢?,蘇軾在與當地百姓的和諧相處中真正產生認同,并形成民族共同意識。
(三)明晰與不舍:蘇軾民族共同意識深植心中
蘇軾在海南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民族共同意識已然深植心中,其詩文中處處彰顯著這種至真至純的民族觀念。蘇軾《峻靈王廟記》記載:
自念謫居海南三載,飲咸食腥、陵暴雨颶霧而得生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謹再拜稽首,西向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山有石池,產紫鱗魚,民莫敢犯。石峰之側多荔枝、黃柑,得就食,持去則有風雨之變。銘曰: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蒙。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谷歲屢豐。小大逍遙遠蝦龍,鶢鶋安棲不避風。我浮而西今復東,碑銘曄然照無窮。
這篇文章寫蘇軾為峻靈王廟作碑文,而其中的山有紫鱗魚,民莫敢犯,以及石峰側面的荔枝、黃柑只能就地而食不能帶走,帶走這些水果則會遭遇風雨變故,讀來頗為有趣。這也可見蘇軾對海南風土人情的熟稔。銘文中提到民夷錯雜而居,民族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也祝愿此地能夠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蘇軾對海南人民的感情就在這點滴的交往中愈發(fā)濃厚。蘇軾于元符二年(1099)十一月八日(冬至日)于儋州作《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云:“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明確表示華夷民族間的感情是相合相通的。
蘇軾于元符二年(1099)作《千秋歲·次韻少游》詞云:“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憑浮于海。”本來是打算乘桴遠行,從此儋州為家,終老于海南,但蘇軾畢竟家在北方且尚有報國之心,因此他還有北歸的愿望。元符三年(1100)蘇軾接到朝令得以量移廉州安置,后又移舒州節(jié)度副使,未至,后被朝廷允許任便居住。這年歲末蘇軾過大庾嶺,準備回到內地?!肚宀s志》記載:“東坡在海外,語其子過曰:‘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 乃滌硯焚香,寫平生所作八賦,當不脫誤一字以卜之。寫畢,大喜曰:‘吾歸無疑矣。’后數日,廉州之命至。”這則傳說也可證明蘇軾求取北歸的渴望,畢竟北方有親人朋友,還有他心之所系的中原王朝。然而,在海南生活的三年時間使蘇軾對海南風土人情有了深入了解,并與當地群眾團結一致,民族共同意識早已深植心中,因此在即將離開海南時才會戀戀不舍,感慨萬千。
元符三年(1100)蘇軾離開海南前作《別海南黎民表》贈別黎子云:“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表明自己本是海南人的初心,寬慰了朋友的離別之思。同年北歸時,蘇軾作《答丁連州朝奉啟》再次感言:“七年遠謫,不知骨肉之存亡;萬里生還,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颶霧,稍習蛙蛇。自疑本儋崖之人,難復見魯衛(wèi)之士。”重申了自己作為海南人的初心及對海南的無限眷戀。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罚?ldquo;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沼圄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正值夜里三更時分,苦雨大風也快要停止了,晴天終究會來臨,青天碧海本來就是澄澈明凈的。海南這片土地上的奇遇太多了,縱使終老于此也無怨言,表明作者在北歸之時的戀戀不舍。同時也為海南之行畫上了一個生動的休止符。
可見,蘇軾從惠州出發(fā)經由廣西再到海南的整個行程充滿了艱辛。而他也是整個宋代為數不多的因黨爭失利而被貶到海南島的高級官員、詩人和學者。正是具備了這多重身份,蘇軾才能更達觀地面對命運的苦難,也更能放下身段走入普通民眾的生活中去體會他們的艱辛與不易。蘇軾初到海南時的生疏與不適隨著時間流逝被一一化解,代之而來的是當地人對他的敬仰與包容,這更促進了雙方的友好交流。與黎子云兄弟等人的愉快交往讓蘇軾更加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交游歡飲也正好消解蘇軾舉目無親之苦,使他徹底融入當地黎族百姓的生活,繼而產生了強烈的民族認同感。這種情感不覺化為民族共同意識而頻頻現諸詩文。有幸北歸之時,蘇軾依然念念不忘海南的故人故土,自疑本是儋崖人的執(zhí)念更透出他對海南島的一片深情與眷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