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屈陶李杜蘇”為主干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又說:“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王國維的這一番評論是公允正大的,也代表了主流傳統(tǒng)詩學對大詩人的客觀評價。同時,也不妨是從古典中國文化的高度,對歷代大詩人的價值認同。屈原、陶潛、杜甫、蘇軾四子高尚偉大的人格,足以不朽,這表明中國人文主義傳統(tǒng)首先成就的是人本身。其次,四子兼具輝煌的才華、博大的學養(yǎng)、崇高之品德,這是產生“真正大文學”的根本原因。凡是世界上偉大的文學家,無不是如此。因而,我們這本以表達詩與中國文化精神的小書,當然也應以屈、陶、杜、蘇為干。
在德的方面稍次于四子的偉大詩人,是李白。如果不是完全站在才學德三位一體完美平衡的立場上,我愿意將李白補充進入這個大詩人的體系。從才華的角度,完全可以當之無愧。然而李白還有一個上述體系無法概括的重要品質,即前人講的“氣”。清代詩論家葉燮說:“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非以才得之,乃以氣得之。……歷觀千古詩人有大名者,舍白而外,孰有是氣者乎!”“氣”即是生命的能量特別大、生命光彩特別亮麗,沛然莫之能御。從這個角度說,屈陶杜蘇都沒有他來得強烈、豐沛而生動。其次,李白是盛唐的特產。如果不是最為富于生命能量的時代,是不可能產生中國最有生命之元氣的詩人的。同時也代表了思想自由、文化多元、絢麗多彩的大唐文明。所以,講古詩里的中國,不能不講李白。
以張若虛與王陽明為必選
王湘綺說:“張若虛《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在世界詩歌史上,也很難找到這樣的詩人,只以一篇作品,就入選文學史上“大家”的行列。那末,他這篇作品為什么如此重要?成為大家的原因何在?這樣重要而特別的詩篇,我們是不可以錯失的。
而選王陽明的理由更是簡單。本書的特色是選取那些最能表現中國文化精神的中國詩,這樣必然要淘汰那些雖然優(yōu)秀,但是只是在詩史上具有非凡意義的作品,需要著重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看中國詩。于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不可忽視,即中國詩中的哲理詩。“深遠如哲學天地,高華如藝術之境界”,詩思兼美,這常常是中國詩人向往的高標。王陽明無疑是一個大哲學家,同時又是在詩歌史上有定評的優(yōu)秀詩人,選他的作品,無疑可以很容易地打開詩歌通往哲學與思想的維度。
因此,我希望這九首作品,不一定是唯一的選擇,但卻是有分量的詩選;不一定是精準的詩選,卻一定是精心的詩選。一冊在手,時代與全局、大家與名篇、哲思與藝境、詩騷、李杜、唐宋、奇正、剛與柔,兼而有之。你可以不知道曹植、白居易、陸游或其他詩人,但不能不知道這里的九首詩及其詩人。
從大自然汲取生機
鄧小軍教授論詩人杜甫的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就是從大自然中汲取生機,獲得生命能量的支援(《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這不僅是老杜的智慧,也是中國詩人普遍的生命智慧。在最為苦難的人生境遇中,中國詩人往往能從周邊的時序變化,從山川草木,從大自然的生動與美中,汲取智慧與力量。
這當然并不是說他們都是現代人所說的自然崇拜者,泛神論者,這里有兩個方面的思想背景。一個是“關聯思維”。一個是“心的文化”。“關聯思維”,來自中國早期思想中的 “感應”說,明確肯定外物是有生命意味的。《樂記》說,“樂者……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萬物有以相連,精浸以相蕩也。”(《淮南子·泰族訓》),成為中國詩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的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
另一方面,應該補充的是“心的文化”。即:中國文化很早就十分自覺地認識到,“人為萬物之靈”,“心”是世界的主宰。因而,看起來他們從花開花落,云飛云起的大自然中,得到了生命的啟迪,智慧的見證,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最重要的精神資源,是他們自己的心;他們在此世的行為、選擇與際遇,都只能是自己對自己負責,自己成為自己最終的拯救者;而每個人自己對自己負責的心,不是孤立絕緣的存在,又是與天地宇宙在一起的存在。所以,中國詩人從大自然汲取生機,其實是一種緣助而已,無寧說是一種鏡像的作用,一種載體的延伸,所謂“以草木文章,發(fā)帝杼機;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魏了翁《黃太史文集序》),無寧說是詩人借助于詩歌的感物方式,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有辦法,讓自己的生命不下墮,讓自己的生命活出一種充實而光輝的意義。
由此,我們可以深入理解本書中所選《春江花月夜》《春夜喜雨》《泛?!返仍娭?,大自然的物象,無論是春雨春花,還是秋月天風,所具有的文化精神涵義,詩人一方面將自己的美質投入到大自然中,使大自然的微物關情,也具有一種美質,另一方面詩人也從大自然的春雨春花、秋月天風中,得到美的見證。這樣一種天人之間的交互性,成為中國詩學極有意味的魅力。
好了,說到底,詩的解讀方式,其實更是一種生活與存在的方式。小書在手,深情領略,終在解人。(胡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