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小孩,又沒有什么病,突然整個腿沒知覺,這誰能受得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疾病,速度這么快!”
2012年7月1日,沒有任何征兆,王家被惡魔選中了。
這天中午12點,8歲的小喆在院子里玩沙子。突然,他倒下了,站起,走了幾步,又倒了,這回站不起來了。陳女士聽到喊聲,趕緊把兒子抱回房間躺下,“一摸腿,沒感覺”。
王紅軍和陳女士2011年已經離婚,原本,兒子是趁暑假到媽媽家生活幾天。
“她給我打電話,說小孩病了,正送往伊犁州的醫(yī)院。”收葡萄時節(jié)將近,王紅軍在地里綁枝條。他放下繩子就往車站趕。
在伊犁州,醫(yī)生用小錘敲了敲小喆的膝蓋。一錘,兩錘,腿沒反應。再摸摸肚子,還有知覺。
醫(yī)生拿起黑色碳素筆,在小喆大腿處標了一道1厘米長的橫線。每隔一段時間,醫(yī)生用10厘米金屬棒在小喆的皮膚劃一劃,重新標記沒觸覺的地方。
被抬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小喆,頭疼、腹疼、背疼,但一拍片子,頭顱、肝膽、雙腎等器官完全正常。
“好好的小孩,又沒有什么病,突然整個腿沒知覺,這誰能受得了?我腦子里想很多,想怎么會這樣子,我到處問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疾病,速度這么快!”想起當時的場面,王紅軍語無倫次。
陳女士也難過:“小孩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愿意讓事情發(fā)生嗎,我會不好好照顧嗎?”
“他臉色蒼白。我很難受。”王紅軍眼皮下垂,表情回到了那個“只能發(fā)呆,只能等”的夜晚。
他坐在門外,一刻也沒有睡著,不時起身趴在監(jiān)護室窗戶上。他知道,其實這看不到什么。
天亮了,小喆體溫由36.5攝氏度一路飆升到38度。他的咽部已經充血,大小便也失禁了。
橫線開始移動,沒知覺的地方上升了。醫(yī)院下了第一份病危通知書,這距病發(fā)不到一天。
病歷的用詞一個比一個扎眼:“患兒在住院期間隨時可能病情發(fā)展,出現呼吸肌麻痹,出現呼吸抑制,死亡可能。”
父母決定馬上送兒子去烏魯木齊。車主堅持人滿才發(fā)車,王紅軍一咬牙,把全部座位都買了。
從此地去烏市將近10個小時。擔心司機犯困,他們不斷聊著天。司機問小孩怎么回事,誰也答不上來。后座上,小喆躺在媽媽身旁,插著尿管,直喊背疼。
7月3日早上5點8分,烏魯木齊一家醫(yī)院收治了小喆。
橫線逐漸爬到肚臍以上了。家人又被塞了兩張病危通知書。
“小孩最近打疫苗了嗎?”醫(yī)生問。陳女士答沒有。王紅軍不知道醫(yī)生為什么問這個。
熬過28天,橫線終于停在了肋緣,與心臟只剩3根手指距離。醫(yī)生告訴他們,孩子得了急性脊髓炎,現在病情穩(wěn)定,“沒什么可以治療了,雙腿只能做些康復訓練。”
曾經的一家三口并不死心,他們繼續(xù)飛往北京。小喆已經沒法坐了,他下身沒有知覺,好像懸空著,如果不牢牢撐住座位扶手,身子就會下滑。
王紅軍嘆了口氣,當時,積蓄差不多花光了,機票錢都是借的。
這個37歲的男人第一次離開新疆。對于首都,他現在只記得醫(yī)院旁邊有些使館,還有各種膚色的外國人。而對于烏魯木齊,他的印象停留在10年前,曾在那當保安、后廚幫忙的兩年時光。
北京醫(yī)生也確診小喆患急性脊髓炎。他被問了同樣的問題:小孩最近打疫苗了嗎?
“沒有啊。”王紅軍查了家人拍照傳來的疫苗接種本,最近一次定格在2008年10月20日。
他所經歷的,一些人早已經歷了
留守新疆的家人幫忙賣了葡萄。這一年,全家收入五六萬元。王紅軍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賣出好價錢了。
“疫苗”這個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氐酱謇铮W校打聽,果然,一個老師說,上學期期末學生接種過腮腺炎疫苗,一支20元。小喆的爺爺奶奶也想起,“孩子說過要交20元,但沒說是干什么”。
2012年6月12日下午,這支由浙江衛(wèi)信生物醫(yī)藥有限公司生產的減毒活疫苗,順著針筒緩緩流進了小喆體內。接種是霍城縣政府組織的,據稱采取“知情、自愿、自費”的原則。
疫苗與孩子得病有沒有關系?高中只讀了一年的王紅軍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一年半,他掉進了這個醫(yī)學漩渦。
拿到第一份“結論”是2013年5月,差兩個月就是兒子病發(fā)一周年。這張?zhí)ь^印著“伊犁州疾控中心異常反應調查組專家組合議結論”的紙,歪歪扭扭地手寫了12行字,結論為“與‘腮腺炎疫苗接種’無關”。
王紅軍上網搜索資料,意外找到一個疫苗異常反應患兒家長的QQ群。群友來自貴州、湖南、山西等地。
“沒想到有這么多人,兩三百人。哎呀,現在有473人。”2016年1月,王紅軍翻著手機叫出聲來。他屏蔽了大部分QQ群,只有這個群,還有一個醫(yī)療事故群,不斷彈著消息。
他所經歷的,一些家庭早已經歷了。在公益志愿者、貴州家長茍先芬的印象里,幾乎所有疾控中心都會先做鑒定,“結論多半是‘無關’‘偶合’”。
《南方都市報》也曾統(tǒng)計,接種疫苗后出現異常反應家庭,80%以上都被判定生病和疫苗無關。
“如果你認真寫,真的‘無關’,我也認了。”今天提起那張“結論”,王紅軍還忍不住提高嗓門,“就12行字,把兒子基本情況、病情抄了一遍,什么分析也沒有。”
活了快40年的他,突然連小孩日常姿勢要怎么擺都不明白了。小喆早先躺著,但他很快發(fā)現,尿漬經常淤在皮膚上,而且躺著不能干別的事。
后來,王紅軍在小喆床邊固定了兩個扶手,讓他抓住,撐起身子“坐”在床上,可沒一會兒就背疼。他又給小喆配了輪椅,可沒多久,屁股開始長起褥瘡。
兒子最終臥著。每天醒來,他頭一撇就可以看到電視。雙肘撐起上身,還可以看書、吃飯。久而久之,這個胖乎乎的少年,肘磨出了繭。
“整個家都毀了!”他的心被扎了一下。兒子成績一般,但未來,也有可能是一個大學生,是一個很有貢獻的人,“誰說農村的孩子永遠就在農村?”
5個月過去了,2013年10月,伊犁州醫(yī)學會給了王紅軍第二份鑒定。這次有8頁紙,他一頁一頁翻,末尾結論印著“屬于預防接種異常反應”。
這回,輪到疫苗生產企業(yè)不同意了。隔了4個月,新疆醫(yī)學會做了第三份鑒定,結論變成“不能排除異常反應”。
王紅軍拿起電話就問:“要么是異常反應,要么不是,什么是不能排除呢?”一個平靜的男聲答:“這是術語。”后來,又有人私下解釋:“不能排除有關,意思就是有關。”
他相信地掛了電話。
QQ群繼續(xù)有新家長入群,對話每次都在反復:鑒定是有關、無關、不能排除,還是偶合?小孩什么病,現在狀況怎么樣?王紅軍很少發(fā)言,“我不太懂”,他又對著報告琢磨,早知要接種這個疫苗,他肯定拒絕。
然而,誰都無法預料,“惡魔抽簽”會不會抽到自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