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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當一名記者問起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王忠心，問他在部隊這三十年里覺得最幸福的時刻是哪一刻，王忠心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那天，王忠心把自己這一路走來的足跡在心里細細理過，一個個值得回憶的、喜悅的、驕傲的片段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三十載軍旅生涯中最幸福的一刻，竟然不是考上軍校那天，不是轉(zhuǎn)志愿兵當上班長那天，甚至也不是當選全國人大代表那天，而是那一刻——他離隊半年后接到“立即歸隊”電報的那一刻。
對于這個答案，一開始王忠心自己也不能理解。漫漫三十年，一個農(nóng)家的孩子，一步步走出班排，走出連隊，走出基地，走向原第二炮兵，走向全軍，最后走向全國，他有太多個突破自我、熱淚盈眶的高光時刻，可為什么他最幸福的時刻卻是接到電報那一刻，是在那個不起眼的時間、不起眼的地點發(fā)生的不起眼的小事件？那一刻沒有聚光燈、沒有觀眾，更沒有掌聲，有的不過是一條鋪著青石板、行人寥寥的老街，一間木梁黑瓦的小店面，一張薄薄的電報紙……
直到延遲退休后的一個周末，陪著妻子楊洪苗上街的王忠心無意中一抬頭，看到電線桿上掛著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他忽然覺得，當年剛剛回家的他就像那只斷了線的風箏，就那么孤零零地吊在半空中沒著沒落。
就是這個時候，那封電報從天而降……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走丟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在偌大的中國，在那個遙遠的大西南，有人盼著他回去！
“立即歸隊！”“立即”“立即”，“歸隊”“歸隊”……這些強制性的、不容置疑卻那么親切甚至親熱的字眼兒，讓幾個月來一直克制著情緒的王忠心再也忍不住了，他的心里放出光，眼里溢出了淚來。
楊洪苗記得那一天。一貫穩(wěn)重的丈夫拿著那封電報在掛滿衣服的裁縫鋪里轉(zhuǎn)起了圈圈，好像有好多事想去做，但又不知道該做什么。王忠心是亢奮的、精神煥發(fā)的，眉毛和眼角的皺紋都是往上挑著的，整個人像是籠罩在了一個無形的光圈當中。這個已經(jīng)離隊快半年的老兵瞬間進入了待命出征的狀態(tài)。
那天，王忠心踩著夕陽就進了山，和母親道個別。當晚，王忠心又連夜趕回了縣城。他要趕第二天一早的火車。那一夜，安徽休寧這個小小裁縫鋪里的燈光亮了半宿。軍令如山。這是軍人的不得已，也是軍人的偉大所在——所有的偉大都來自犧牲。
第二天一早，一列火車載走了王忠心和游小平?；疖嚹舷拢麄z像新兵入伍時一樣面對面坐著，與13年前那種交織著期待與忐忑的心情不同，這兩個已經(jīng)三十有余、各有妻小的老兵沉浸在一種矛盾的心緒當中。這一刻，被軍隊和國家征召的榮光剛在心頭綻放，那一刻，對父母妻兒的惦念和愧疚又涌上心間。王忠心想起自己走出裁縫鋪時，隱約聽到床“吱呀”響了一聲。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關(guān)上門躡著腳走了。
讓我們回到一年前，當王忠心在大山里度過他以為的軍營中的最后一個冬天時，在遙遠的北京，國家對實施了14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兵役法》做出重大修改。為了匹配新的《兵役法》，《中國人民解放軍現(xiàn)役士兵服役條例》隨之展開修訂論證。等到第二年也就是1999年7月，當新條例頒發(fā)并明確將義務(wù)兵服役期從三年減為兩年、志愿兵改為分期服役時，王忠心已經(jīng)回到了安徽老家。
這一天，當夕陽正落到山頭上時，王忠心和游小平拐過一個彎后，遠遠地望見了那個熟悉的、親切的但又似乎陌生了許多的大門崗。兩個人滿身風塵，卻一臉的興奮，他倆對視了一眼，快步往大門崗走去。
山如舊，樹如舊，路如舊，半年前離隊的場景浮現(xiàn)在王忠心面前。當年在部隊的時光好像一場夢，離開部隊這半年好像一場夢，如今重回部隊也像是夢……連長陳大豪告訴他，按照新的士官制度，他可以套改四級士官繼續(xù)在部隊干了，他更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夢幻的世界……
當然，對于是否繼續(xù)留隊套改為四級士官，王忠心有選擇權(quán)。就是說，他可以選擇留下來繼續(xù)干，也可以選擇不留、馬上回家——一頭是事業(yè)，一頭是家庭。那兩天，王忠心像他半年前離隊時一樣，繞著連隊的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這一圈決定留下來，那一圈又變成了走。
從事業(yè)的角度考慮，當然留下來好。王忠心發(fā)現(xiàn)，盡管離開才短短的半年時間，部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很大的變化，計算機模擬訓練系統(tǒng)都已經(jīng)配備。士官制度改革之后，軍隊第一次有了高級士官的編制。從此以后，一個兵也有了在部隊干到退休的可能，部隊給他們這樣的士官技術(shù)骨干搭建了足夠廣闊的平臺。對比之下，想起回到地方、回到老家這半年間的生活，王忠心覺得渾身不自在。有時候王忠心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在這里生、在這里長，怎么去了部隊幾年回來反倒不適應(yīng)了。守著母親，守著妻子和女兒，日子過得平淡安穩(wěn)，但不知為何，他覺得一顆心是不踏實的，手腳好像都沒地方放。
而從家庭的角度思量，王忠心又覺得應(yīng)當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家里的情況他一清二楚，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那個裁縫鋪里的場景：妻子一定陷在一圈的衣服里，把那臺剛買了半年的縫紉機踩得飛快，有顧客正在等著取衣服；這時，3歲的女兒可能也自己玩煩了，跑過來拽妻子的衣角……而大山里面，母親還等著他多陪上一會兒。當兵13年來，他這個長子跟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微乎其微。母親、妻兒、家庭，是他的責任。
那兩天，不是王忠心去找游小平，就是游小平來找王忠心。這兩個家境相似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在夕陽下的菜地里，在夜幕下的球場上，猶豫著、為難著，把去和留的利弊來來回回捋了幾十遍。走吧，覺得可惜；留吧，家里又正需要他們……而在千里之外的那頭，楊洪苗和游小平的妻子也得知了這個情況。這兩個軍嫂也各自琢磨著，湊到一起商量著。她們還征求兩個小家伙的意見，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個：“我想讓爸爸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