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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心醒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來,被子一掀,腳跟著著了地。綠膠鞋跟朝里,頭朝外。沒錯,自打當(dāng)了班長從上鋪改睡下鋪后,他的鞋就一直這么放,他腳一伸就穿上了鞋。
王忠心轉(zhuǎn)身就想疊被子,卻隱約覺得不對。起床號已吹響,整個宿舍里竟沒一點兒動靜,往日那種沉默的喧囂、那種“兵荒馬亂”也沒有發(fā)生——這幫臭小子又想賴床!他剛想吼一嗓子,一抬眼,卻看到床里面好像還睡著兩個人……
王忠心慢慢地把掀開了一角的被子又鋪了回去,小心地掖了掖被角,然后輕輕地把手撐在床邊,彎起腰一動不動地望著床里那兩張面孔——那是他的妻子楊洪苗和剛剛?cè)龤q的女兒楊楊。此刻,母女倆睡得正香。
窗外透進(jìn)來一些微光,天還沒有大亮,估計應(yīng)該是清晨六點左右的樣子。這個時候,王忠心徹底清醒了過來。他睡的不是上下鋪,這里不是宿舍,他已經(jīng)離開了部隊。如今他是退伍老兵王忠心,從今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用聽起床號了。當(dāng)然,他也聽不到了。
王忠心想起昨天妻子接他時特意穿上的結(jié)婚時的衣裳,還有發(fā)髻上的那朵小花。一年多沒見,妻子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眼角竟有了魚尾紋。他知道她的不易,3年來又要干縫紉店的活兒又要帶孩子,他幫不上一點忙。女兒終于在晚上睡覺前輕輕地叫了他一聲“爸爸”,慢慢地趴到了他的懷里……
那一刻,老兵王忠心覺得四周一片安寧,那根在整個青春歲月里都時刻繃緊的弦“噗”的一聲松了下來。王忠心終于覺得退伍也挺好,可以踏踏實實地陪在妻女和父母身邊,再也不用離開了。
就在這時,窗外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聲長長的雞鳴。王忠心披上夾克躡著腳走出屋子。此刻天已有五六分亮了,這個承載了他少年心緒的小院子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跟當(dāng)兵前一樣,院子里還是那塊磚地,王忠心還記得當(dāng)年他們一家六口齊上陣鋪這塊地時的熱鬧情景。磚都鋪好后,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和姐姐趕緊洗手做飯,王忠心和弟弟把飯桌抬出來,放在磚地的正中央。王忠心記得,那晚全家人都喝了父親自己釀的梅子酒,感覺生活充滿了希望……
就在那年冬天,王忠心當(dāng)兵離開了家,一去13年。這期間,姐姐、妹妹、弟弟都結(jié)婚了,各自都有了孩子,找到了各自的營生,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往院子?xùn)|邊看,兒時帶給他無限樂趣的兩棵樹已長得高了,長得粗了?;睒溟_了一樹的白花,枇杷樹又結(jié)了一樹的果子,把枝頭壓得低低的,像是彎下腰來歡迎他回家,當(dāng)年的小樹長成了如今的大樹。樹下臥著一條大黃狗,大黃狗已醒了過來,立起了四肢,慢慢地?fù)u著尾巴朝王忠心走了過來。已近晚年的大黃狗也不去問這個曾陪伴了它童年的玩伴這些年去哪兒了,它只是像往昔一樣湊到王忠心腿邊,用舌頭舔一舔那雙熟悉的手。院子正南,依然還是這個農(nóng)家小院里最有詩情的地方。母親在那里種了一排的花,松花、格桑、鳳尾花、燈籠花、雞冠花,黃的、白的、紅的,一年四季中三季都有花開,開得安安靜靜又熱熱烈烈。即使家中困難,身材瘦小、沒念過一天書的母親也總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的……
王忠心徑直地向那兩棵樹走去,在樹腳下?lián)炱鹉前延泻眯┠觐^的竹掃把,輕輕地從東頭開始一下一下地掃起了院子,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盡快回歸這個院落、這個家。他決定了,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早上都要起來打掃衛(wèi)生,像在部隊時一樣。
就在這時,堂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雙腳跨出門檻,母親從門里閃身出來。見他在掃地,母親笑著嗔怪他在部隊早起了十多年,回到家了還不睡個懶覺,說著就從他手里搶走了掃把。王忠心便傻傻地笑著,跟著母親,母親掃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王忠心忽然有些恍惚,好像這十多年他從未離開過家,而部隊的日子不過是他做過的一個長長的、真真的夢。他知道,脫下軍裝后的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踏踏實實地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