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屬于那種喝酒就「上臉」的類型,好處是在飯局上一般別人看到你這樣,知道你酒力不支、加上又是女孩子,也就不會太強迫你非喝不可了。不過如果生為男性,即使喝得臉紅脖子粗好像也很難推卻各種勸酒的情面——類似情景在國內(nèi)酒桌上比比皆是。
「酒文化」之所以成為文化,正因為「喝酒」根本就不是單純喝個酒那么簡單的事。如同今天這篇文中所說「或濃或淡的酒精,代表著普世的、不管哪里都奏效的社交信號?!褂四镁凭缃?,中國人也拿酒精社交,酒精全無國界,大家但求一醉。
但「醉酒的文化」放在中外就大不同了。英國人在 Pub 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來逃避現(xiàn)實壓力,但卻很少勸別人喝酒,更不會像中國酒桌上這樣「不喝就是不給面子」。國內(nèi)的「灌酒」陣仗實在讓人心驚膽戰(zhàn),喝與不喝也大多淪為「誠意」夠不夠、這個朋友能不能交、以及生意能不能做成的一種情感挾持,
無論我們酒量好不好,被強迫喝酒,都是件很糟心的事。祝愿大家今年過節(jié)在各種飯局上能被少灌幾杯酒。
選凝
于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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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要過節(jié)了,也到了酒精不耐受人群最難熬的日子——沒錯,我說的就是我自己。朋友聚會免不了小酌一杯,喝著喝著就成了「大酌」;公司年會、團隊建設,年終的飯桌上也少不了酒精。
春節(jié)回家,走親戚訪朋友,不喝酒「不成體統(tǒng)」,最常見的話術無非是,「xx 給你敬酒,你怎么能不喝呢?多不給面子啊?!?/p>
我的酒量很差,差不多一瓶普通雪花啤酒就可以讓我滿臉通紅了,兩瓶下肚,身體就開始不受小腦控制。但是,在某些酒桌上,兩瓶只是「熱身」,一次次不斷滿上的酒杯,讓人鴨梨山大。

到底喝多少才不算「小氣」、「沒誠意」呢?
我本人喜不喜歡酒?在歐洲游歷這些年,好喝的啤酒的確讓人心情暢快,捷克的 Pilsen 和比利時的是心頭愛;時不時也會來上一小杯雷司令(Riesling)或者長相思(Sauvignon Blanc)給飯桌添色。但呆了這么久,依然無法習慣酒吧里略帶缺氧的摩肩擦踵、以及餓著肚子先去酒吧聊天的眩暈。
話說回來,我們又究竟為什么需要酒精呢?
酒精是普世的社交信號
「有些話,只能喝酒的時候說?!?/p>
將酒杯拿在手里,或者仰頭喝下,這代表著一種簡單的信號——那些在「尋常社會」里束縛著彼此的規(guī)則,在這一刻得到了改變。
喝酒并不是單純地將帶有酒精的飲料喝下去那么簡單。酒精對人類神經(jīng)和行為的刺激,賦予了這種物品更豐富的社會意義。如果說啤酒、葡萄酒和烈酒各自獨特的味道代表著人們各自的愛好、群體或者階層的消費習慣(例如勞動人民喝老白干、上層人士喝葡萄酒之類),那么液體里或濃或淡的酒精,則代表著普世的、不管哪里都奏效的社交信號。

所以,喝酒這種行為,常常放在特定的社交場合,背后是一整套行為和語言。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酒精對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輕度刺激下產(chǎn)生興奮、陶醉、頭昏眼花的癥狀,變得更「high」,讓思維變得有點難以控制,或者思考起來變得「費力」了。
于是,我們和周圍人群的距離也變得無法辨明,我們說的話、做的事,那些規(guī)則和禁忌,都變得不再重要。一種新的社交模式從酒精里生長起來。
有時候,也并不需要真的喝醉,英國人掛在嘴上的「We were drunk, it doesn’t count」,與其說是無法控制的自我,不如說是擺脫平日的拘謹和社會角色的束縛,用酒精為借口所做出的事情。而所謂「酒后亂性」,大抵也是借口——如果真的徹底喝醉,科學上講,是沒有能力做不可描述之事的,在酒的 context 下拋卻的禁忌才是關鍵。
同樣的一杯紅酒,在家里看著電影小酌就完全沒有影響,而在酒吧或者酒桌上,就成為了打開話題的引子,仿佛酒精進入血液的速度變快了許多。生理和心理交纏之后,誕生出復雜的「興致」——至于具體是什么,就因人而異了。
喝了酒之后,情緒變了,情景變了,人也變了。
為什么我們對這種社交需求如此執(zhí)著?又是什么讓我們一腳踏入酒精的領域?
英國人在酒吧爭相灌醉自己
在國內(nèi)談起「酒吧」,可能大多數(shù)人都會想起紙醉金迷的場景:氤氳的空氣,曖昧的音樂,高昂的酒價,以及金錢和荷爾蒙交雜的味道?!概莅伞箤τ诤煤⒆佣?,是一個不可多加描述的詞。
但是在英國,酒吧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特別是公共和社交生活。

所謂 Pub,詞匯來自于 Public House,顧名思義就是一個公共的聚會場所。在過去英國城市和鄉(xiāng)下,一個 Pub 往往是人們(特別是男人們)進行交流的場所,售賣本地釀制的啤酒(大部分都是淡色艾爾,Pale Ale),度數(shù)不高。工作結束的男士們,三三兩兩來買一杯解解渴,甚至都喝不到微醺的地步。當然,Pub 里也會有各種各樣的附帶設施,比如臺球、賭桌,或者業(yè)余樂隊等等,進行一些「簡單粗暴」的娛樂。
上層人士有自己的沙龍,而 Pub 大多屬于工人階級。但是隨著二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發(fā)展,Pub 成為了城市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分男女)。周五下午和晚上往往是 Pub 最熱鬧的時間段,擠滿了周五下班收工的「上班狗」,吧臺點酒的地方水泄不通,門口和外面也站滿了人。
平日里客套內(nèi)斂的英國人需要這樣的場所,而類似于這種集體休閑的情景——既能放松自己、又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給了孤獨的年輕人一個 high 起來的契機。而越來越烈的酒精,花樣翻新的商業(yè)推銷,讓英國人心甘情愿地在集體無意識間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跟平日里客客氣氣的英國人敞開心扉是很難的,他們自己也這么覺得。只有酒吧例外。此時的社交壓力,全部變成穿喉而過的酒精。

英國人很少勸對方喝酒(當然,玩喝酒游戲的時候除外)。「喝不喝」、「喝什么」、「喝多少」,其實是非常 personal 的事情。沒有一輪輪的敬酒,沒有喝一半、喝完、滿上的過程。如果你性質(zhì)高昂、很快喝到杯子空空,他們反倒會很親切地問你是否還想要——當然,非?!赣沟臉藴蚀鸢甘恰窸h, I\'m fine, I\'m OK」,他們只是關心一下,喝酒和買酒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當然,有時候根本也不用勸,伏特加兌上紅牛或者蔓越莓汁,好喝到簡直停不下來。
英國人比較在意的是:扎堆的時候是否「合群」。高談闊論的程度和酒杯里的酒消失的速度往往成正比,所有的人都到了「next round」(下一輪),你自然不好意思慢慢小口慢品;如果所有人都神志不清地跳起了舞,你坐在旁邊也不好意思清醒吧?
或許你也知道「雪花啤酒、知心朋友」這樣的廣告詞。英國和歐洲其它地方的商業(yè)廣告,不少也是走這種路數(shù),將酒精等同于友情、歡愉和歸屬;而工業(yè)拉格(Lager)和世濤(Stout)啤酒(比如喜力、健力士等),迅速占領了英國各大酒吧。同時還有以烈酒為底的調(diào)制酒(比如金湯力,Gin & Tonic),帶著異域風情的雞尾酒(比如血腥瑪麗、Mojito)等等……花樣翻新,潮流一股又一股。(最新的潮流應該是獨立小作坊的精釀啤酒,相當一部分度數(shù)讓人咋舌。)

人們越喝越多、越喝越烈,特別是年輕人。
幾乎每一個英國大學生,都有過連續(xù) N 天徹夜狂歡的經(jīng)歷,喝酒以及各種飲酒的游戲幾乎成為了主旋律?!讣w無意識」之下,即使沒人勸,你也會一杯一杯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因為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因為所有人都已經(jīng)進入了癲狂狀態(tài)。甚至成年人也會這樣,在不如意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之下,選擇用酒精逃避問題。

英國人的醉酒,是一種「determined drunkenness」——堅決地醉酒,把喝醉變?yōu)槔碛伞?/p>
這非常危險。西方人中大約有 20% 擁有某種基因,極易開啟大腦中對于酒精的正反饋機制,讓醉酒變得格外歡愉,從而成癮。酗酒以及相關的健康、安全問題,成為了英國社會的一大隱患——每年國家健康系統(tǒng) NHS 都必須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雖然相關的法律一改再改,大部分酒吧 11 點后就必須關門歇業(yè),但依然擋不住人們爭相灌醉自己的熱情。
中國人在酒桌上爭相自殘
初到英國的時候,最初也不太明白為什么人人都會在酒吧里進行或正式或隨意的談話。但當我習慣了手拿半品脫蘋果酒(Cider)站在酒吧門口跟課上今天剛認識的朋友天南海北海聊的時候,反而接受了這個設定。
英國人不太管你喝什么、喝多少。每家酒吧都有至少幾十種不同的酒類供應,甚至非酒精飲料?;蛟S Cider 比較娘(因為是甜的)、半杯有點小氣,熟一點的朋友會吐個槽,但談話的內(nèi)容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只要你在那兒、投入某種氣氛就好。
但是在國內(nèi),把喝酒這個情景安放在酒席上、當一大桌子人將自己置于彼此無法逃脫的空間里,喝酒的數(shù)量和方式,就變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一般來講,國內(nèi)的酒席上,酒的具體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啤的,白的,還是紅的——啤酒幾乎都是一個味兒喝來沒太大差別,紅酒一般出現(xiàn)在高檔社交場合,如果有白的,那就說明是「來真的」了。喝哪種酒、喝多少,已經(jīng)置于了這個酒席所有參與者的評判之內(nèi),而人們會借著喝酒這個動作本身,傳遞潛在的社交符號。

▲ 來源:flickr
例如,誰給誰敬酒,敬幾輪說什么話,干杯的時候酒杯孰高孰低,都有講究。
「給你滿上」代表你該喝了,「干杯」的具體意思就是讓你喝完。(當我給英國朋友科普「滿上」和「干杯」的具體字面意思的時候,他們都很驚詫地表示,為啥滿滿的一杯要一口氣喝完呢?也可以理解,他們的杯子比我們大太多了。)

從前飲酒都是小杯的烈酒,無法在喉中久留,只能一口下去,于是有了這樣的飲酒習慣。但是,冰涼略苦的啤酒,大口喝完,完全嘗不到啤酒的味道——或者反正也沒什么味道——第一兩口可能很爽,后面只會覺得難受。不過人們似乎也不在意,因為喝多喝少,暗示著關系如何,酒桌是權力場,是角色表演的舞臺,由不得自己開心。
在亞洲人中,大約三分之一的人是基因性的甲醛脫氫酶缺失,無法完全消化酒精,乙醛被轉(zhuǎn)換為對身體有害的甲醛之后在身體內(nèi)逗留,造成臉紅、心跳、惡心等反應,所謂「上臉」,輕重不一。
一定程度上說,喝酒對一些人來說,是一種自我傷害。
「我為了 xx,豁出去了」「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都喝了」這樣的酒桌臺詞,配合著皺著眉頭拼命將酒精灌入的動作,其實是某種輕微的自殘,或者在對方權力壓迫下的被迫自殘。能夠讓對方「為自己」而喝酒、甚至不惜傷害自身,這無疑是一種赤裸裸的支配。
正如開頭所說,在有年齡、職位和社會地位高低格差的情景中,「給面子」就成為了喝酒重要、乃至唯一的理由。這種「對方為了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能夠讓自己的身份地位得到體現(xiàn),心里開始爽快、甚至飄飄然,人生價值的一部分,仿佛就綁在了別人給的「面子」上。這種「面子文化」統(tǒng)治了中國大部分的酒桌,哪怕親戚朋友也不例外。

作為一個在喝酒上先天不足的人,酒桌上將酒量等同于能力的支配關系、將是否愿意喝酒作為「誠意」的情感挾持,實在是很難讓我適應。
有時候,這種文化也帶有強烈的性別指向?!概木退懔?,男的必須喝完」,女性在喝酒上的天然劣勢(這種劣勢并不一定存在)被投射為性別的劣勢(能喝=男=好,不能喝=女=不好),從而在權力結構中被邊緣化。
脫離酒精,我們依然能做自己嗎?
英國人努力把自己灌醉,而中國人努力將別人灌醉,大概是兩國酒文化的最大不同了。酒精這種神奇的物質(zhì),在兩個社會衍伸出了截然不同的面相。
很難講我喜歡哪一種。我當然不喜歡「灌」或者「被灌」,或者用酒量被別人 judge——有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我委婉表示「酒精不耐受」的時候,對方投來的或疑惑或鄙視的目光。我還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擺脫「別人的情誼」在酒桌上帶來的壓力,也會同情一些男性不得不承受自己的性別身份、將健康置于危險之地。

我也必然不會像一個英國人一樣、有如此的勇氣把自己灌醉,成為他們?nèi)耗y舞的 social 中的一員,在后半夜不知道哪個地方失去知覺,或者成為 12% 的患飲酒障礙的英國人中的一員。
如果那意味著「融入」,那么我注定只是一個冷靜的「異鄉(xiāng)人」。
我依然會喝酒——好喝的酒,加上「微醺」的狀態(tài),應該是一種享受,一種適當?shù)姆趴v,與一些美好的事情相連。

我希望離脫離酒精,我們依然能夠做自己、維持與伙伴的情誼。至少,喝酒之前應該問問自己,自己為什么而喝、喝了之后會怎樣、自己是否真的享受其中,這大概也是我在英國和中國喝過不少酒后的經(jīng)驗之談了。
至于這個春節(jié),我會不會喝酒?大概不會,但我一定會發(fā)消息提醒爸媽,多注意健康,盡量開著車去聚會(雖然不太環(huán)保),這樣就不用「被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