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歲那年,吳孟超接了一個特殊的病人。那名患者長了一個籃球那么大的腫瘤,要做切除手術,難度非常大。之前,患者去過多家大醫(yī)院,都被拒收了。沒有醫(yī)生敢動這個手術,怕一著不慎,搭上自己的名譽。
有人勸吳孟超別做這個手術:“你現(xiàn)在可是肝臟外科界的泰斗,萬一出了事,名譽就毀了。”吳孟超只回答了這么一句話:“我名譽算什么?我不過是一個吳孟超嘛。”
中國科學技術領域最有分量的獎項是什么?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2005年,吳孟超被推薦參評這個獎之后,科技部派工作組對他進行考核。醫(yī)院領導考慮“組織談話”是件大事,就取消了吳孟超第二天的手術。
吳孟超得知后,堅決要求恢復手術:“病人是一位河南農民,60多歲了,病得很重,家里又窮,鄉(xiāng)親們湊了錢才來上海的,多住一天院對他們都是負擔。我不能再讓他們等我了。”
這顆心,裝不下名利卻填滿大愛。“用最好的技術、最科學的方法、最便宜的藥械、最簡單有效的手段,治好病人的病。”這是吳孟超心目中“有本事醫(yī)生”的標準:“病人是一本書,治好一個病人就積累了一分財富。”吳老覺得這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享受。
“為病人解除痛苦,是我最大的功名。”回顧一生,吳孟超曾有過這樣的感悟:“我也吃過苦,我也苦惱過、猶豫過、彷徨過,但我沒有退縮,堅持干下來了。”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心中要有自己敬仰的高山流水。在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吳孟超的英勇與熱血,未能灑于戰(zhàn)場,卻以另一種方式蓬勃生長。
——17歲時,在陳嘉庚華僑中學讀書的吳孟超,號召同學把聚餐的錢捐給祖國正在浴血抗戰(zhàn)的前方將士。畢業(yè)典禮上,他們收到了以毛澤東、朱德的名義發(fā)來的感謝電報。正是這封來自八路軍總部的電報,堅定了他回國的決心。
——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青年吳孟超也曾“追星”,跨進四川李莊中國營造學社,幫梁思成夫婦繪圖。“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他從林徽因手中接過巧克力,也接過那一代知識分子為國為民的擔當。
——1949年上海解放時,天剛蒙蒙亮,正在南京路中美醫(yī)院實習的年輕醫(yī)生吳孟超打開宿舍臨街窗戶,發(fā)現(xiàn)馬路邊一排排解放軍戰(zhàn)士和衣而睡。眼前這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的軍隊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我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我要成為解放軍的一員!”
——1956年6月12日,吳孟超穿上軍裝,戴上解放軍大尉軍銜,正式成為一名人民軍醫(yī)。那一刻,他激動得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在荊棘遍野的莽原中,吳孟超踩出一條路,越走越寬。
“選擇回國,理想有了深厚的土壤;選擇從醫(yī),追求有了奮斗的平臺;選擇入黨,人生有了崇高的信仰;選擇參軍,成長有了一所偉大的學校。”吳孟超曾說,這4個正確選擇決定了他一輩子的幸福。
一個大寫的人
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
“很多人看到您是個傳奇,但只有我看到過手術后躺在椅子上的您,胸前的手術衣都濕透了,兩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掌心朝上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2018年7月,央視《朗讀者》節(jié)目中,長期與吳孟超合作的護士長那封來信,讓主持人董卿淚如雨下。
在患者心中,吳孟超是一個可以托付生命的恩人。了解吳孟超的戰(zhàn)友和親人知道,吳老并不是超人,只是一個可敬可愛的人。
吳孟超被稱為“中國肝膽外科之父”,其實作為三個女兒的父親,他陪伴自己家人的時間并不多。妻子說他是個“一門心思只知道治病救人的大腦簡單的人”。小時候,吳玲很怕爸爸。“他很嚴肅,回家臉上不太笑。我的三好學生獎狀拿回家,他只有一個字——行!見了病人,他卻好高興。直到我母親去世后,他才不那么厲害了。”
95歲時,吳孟超受邀參加2017年春晚上海分會場的演出,和女兒女婿同臺演唱歌曲《紫竹調·家的味道》。在春晚彩排的上午,吳孟超還主刀做了一臺手術。
患者是一位感染乙肝病毒的女性,肝部顯示有腫瘤。有人建議,是否過完年再動手術。“這樣的病人一天也不能等。”吳孟超堅持進了手術室。
兩個多小時手術做完,脫下白大褂后,吳孟超才換上了日常穿的軍裝,匆匆趕到演出現(xiàn)場。后來,他欣慰地說,“今天手術后,這位年輕的姑娘大約可以在元宵節(jié)前回家。”在他心中,又多了一位病人回家過年,這跟道一聲“萬事如意”一樣,能暖人心。
2016年1月8日,吳孟超在剛建好不久的新院區(qū),為病人做了新院區(qū)啟用的首例手術。這個新院區(qū),是吳老前些年最牽掛的工程。秘書說:“他像一把老錘子,一錘子一錘子打進度。”吳老讓司機在車上放了一頂安全帽,方便一做完手術就上工地巡視。
吳孟超的辦公室里,有一座雄鷹木雕。鷹眼銳利,鷹爪有力,鷹翅寬大,展翅欲飛。“吳老有雙堅強有力的翅膀,護著我們。”護理部主任葉志霞說,“在吳老身邊學習工作充電的時光,是我人生最充實最幸福的時候。” 她說:“吳老像是拿著小鞭子,趕著大家往前跑。” 在會議室開周會,吳孟超從不用話筒:“我說話聲音很大,你們都能聽得到。我也是90后,我們比比誰精力更旺盛。”
許多學生都說,吳老身上好像有一個磁場,擅長“用事業(yè)吸引你,用感情凝聚你”。醫(yī)院經(jīng)費緊張,他卻把護士送到美國斯坦福和新加坡去深造;對遠在歐洲學醫(yī)的外孫女,他也殷殷期許:“回來嗎?我們的平臺很好的。”
“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吳孟超曾在紙上寫下席慕蓉的詩句。2014年,吳孟超回到他的出生地福建閩清義診,小小的山村來了15000多名鄉(xiāng)親。在祖屋附近那棵百年大榕樹下,他牽著外孫女的手說:“你要記住,我們的根在這里。”
作為父母的兒子,吳孟超有很多遺憾——1956年,遠在馬來西亞的父親患膽囊結石去世。當時音訊不通,他竟不知曉;后來,聯(lián)系到海外家人,他托弟弟給母親捎去一封信和一個包裹。母親這才知道,原來他的兒子為國家做了這么多事!
吳孟超的學生滿天下,許多人也已是小有名望的專家教授,但吳孟超依然把他們當孩子般一遍遍地教誨:“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yī)藥有時是會窮盡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
如果不是來替父親吳孟超收拾東西,70歲的女兒吳玲踏進醫(yī)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吳老辦公桌上手翻臺歷的日期,定格在2020年1月4日。這是他最后一次回辦公室。
“你們好幸福哦。”吳玲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們記者,能進手術室看我父親做手術。其實我很想去看一次,但從來沒有機會。”
許多父親用過的物件,吳玲也是第一次見——
一把暗紅色皮質手術轉椅,從平日吳老手術時的6號手術室搬進他的辦公室;因為長期站立手術,為了便于用力抓地站穩(wěn),吳老左腳兩個腳趾常年搭在一起,只能把常穿的綠色手術拖鞋腳面剪掉一部分;一個盛過速溶咖啡的老式厚玻璃水杯,吳老用了20多年,完成手術泡上一杯綠茶是他的習慣;臉盆里,一瓶大寶潤膚露,一瓶飄柔洗發(fā)液,一個白底紅字的搪瓷刷牙漱口杯……
辦公室里,所有的擺設一如往常,仿佛吳孟超院士從未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