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鹽木典茶”,還是“絲棉糧食”,都是傳統(tǒng)時代關乎國計民生的大宗行業(yè),徽商在這些行業(yè)里長袖善舞,曾經(jīng)把握甚至控制了國民經(jīng)濟的命脈,超越諸多大大小小的地域商幫,獨占鰲頭,執(zhí)掌牛耳,對社會發(fā)展、時代進步和人民生活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地位特殊,無可替代。
因此,徽商可謂傳統(tǒng)時代最為成功的商幫。
“賈而好儒”費資財
然而,19世紀中期前后,中華大地處于進入新時代的前夜,社會劇烈轉型,而徽商沒有像晉商那樣,創(chuàng)出日后控制全國金融命脈的票號業(yè);沒有像廣東商人、寧波商人甚至洞庭商人那樣,從事中西交易橋梁作用的買辦行業(yè);沒有像廣東、福建商人那樣,紛紛走出國門,闖蕩世界;也沒有像寧波商人那樣,從事大規(guī)模的海上運輸業(yè)和輪船運輸業(yè),以及其他諸多新式行業(yè);更沒有像無錫商人那樣,從事近代紡織業(yè)、機器繅絲業(yè)和糧食加工業(yè)。他們基本上還是停留在傳統(tǒng)的典當、茶葉、茶食、徽館、藥業(yè)和文房器用等行業(yè)中。
新行業(yè)風起云涌,徽商的步伐卻逐漸放緩。在應運而生的銀行業(yè)等現(xiàn)代金融業(yè)中,在近代交通業(yè)、近代書報業(yè)、近代輕工業(yè)、機械制造業(yè)、輪船運輸業(yè),乃至近代成衣業(yè)、糧食加工業(yè)、進出口業(yè)等方面,徽商的做法相對保守,眼界不夠開闊,氣局不夠宏大,執(zhí)著有余,而變通不足,是以守成多而創(chuàng)新少,拘于舊業(yè)而轉營少。其整體能量和影響力,不僅遠遠落在長期與他們旗鼓相當?shù)臅x商下風,更被沿海的廣東、寧波商人遠遠超過,無可挽回地一步步走向了衰落。
如此說來,徽州商幫的興衰,既有地理的原因,也有行業(yè)的原因,還有時代變遷的原因,同時受到清廷內外政策的影響,受制于與官府和官員的關系,更有其自身的深層原因。
就商人的活動地域而言,長江中下游和運河一線,一向是商家必爭之地。鴉片戰(zhàn)爭后,“五口通商”(根據(jù)1842年簽訂的《中英南京條約》,上海、寧波、福州、廈門、廣州五個沿海城市辟為通商口岸),為寧波、廣東商人的發(fā)展提供了極大機遇,而徽商卻受地理和語言條件的限制,失去了一次良機。
咸豐初年爆發(fā)的太平天國戰(zhàn)爭,受禍最烈的長江流域,既是徽商活動最為活躍的地區(qū),也是徽商從事各種長途販運的根據(jù)地,十幾年的兵燹,將徽商的根基徹底摧毀,堵塞了徽商與華北大地的商業(yè)大通道——京杭大運河。而徽商又未能像洞庭商人那樣,及時將經(jīng)營重心轉向日漸興旺的通商都會上海,也未能像廣東、寧波商人那樣,到上海別開新局,卻將原先遍布長沙、漢口、蘇州等地的商務陸續(xù)收縮至家鄉(xiāng)徽州。此消彼長,在以上海為中心的近代商業(yè)大舞臺上,徽商地位自然相形見絀。
就商人的氣質和特長而言,徽商是有文化的商幫,在各地大大小小的地域商幫中,堪稱書卷氣最濃。他們雖然高喊“良賈何負宏儒”(大意為“優(yōu)秀的商人并不輸于大學問家”,明朝中葉與張居正及王世貞同榜進士出身的徽州歙縣人、文學家兼政府高官汪道昆語),賈儒之間,迭相為用,賈而好儒,骨子里仍是左儒右賈,不惜代價,念茲在茲,以培養(yǎng)子弟科舉成功走上仕途為終極目標。因此,徽商在諸多商幫中,也是仕宦性最強的一支商幫,培養(yǎng)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各級官僚最為成功。
徽商挾其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優(yōu)勢,為繁榮文化事業(yè)不斷做出貢獻,在書籍流布、戲劇表演、工藝欣賞諸方面大力投資,經(jīng)之營之,這一點,在各地商幫中同樣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明嘉靖年間(1522~1566年),徽商不惜動用重金,召集南京的“興化部”和“華林部”兩大戲班大會,“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讓他們東西分列,同時演奏《鳴鳳》劇,互相競爭,一分高下,并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到場觀看。正是在徽商的扶持贊助下,江南名伶進京匯演,走向各地,唱響全國,形成“四方歌者必宗吳門”的盛況。
明朝后期,江南興起收藏古董鑒賞書畫的風氣,以有無古玩為雅俗之分,而“濫觴于江南好事縉紳,波靡于新安(徽州別稱)耳食”,推波助瀾者其實就是徽商?;丈膛c江南士大夫一起,一次次將江南的書畫市場炒作得紅紅火火,其熱鬧程度甚至波及到東瀛列島?;罩萆倘思捌渥拥艿氖詹?,也令業(yè)界同人刮目相看。此風氣首開于歙縣汪道昆兄弟、濮南吳氏、叢睦坊汪氏、商山吳氏,休邑朱氏,居安黃氏,榆林程氏,所蓄多是海內名器。
據(jù)時人記載,“休、歙名族如程氏銅鼓齋、鮑氏安素軒、汪氏涵星研齋、程氏尋樂草堂,皆百年巨室,多蓄宋元書籍、法帖、名墨、佳硯、奇香、珍藥與夫尊彝、圭璧、盆盎之屬,每出一物,皆歷來賞鑒家所津津稱道者。”百年之物,歷久彌貴,徽商“鑒寶”之法眼,具有相當專業(yè)水準,決不是一般所謂“附庸風雅”。
可惜如斯作法與嗜好,卻在精力上和資本上,大大影響和限制了徽商經(jīng)營事業(yè)的繼續(xù)擴張。
“紅頂商人”終受累
就與各級政權和官員的關系而言,徽商也以擴大聲勢、聯(lián)絡人情,以至交結權貴、尋求政權庇護最負盛名,所謂“善行媚權勢”是也,所謂“烏紗帽”是也。
在近代前期,商人要想成為佼佼者,要想控制甚至壟斷某個行業(yè)的經(jīng)營,通常必須與政治或權勢建立緊密的聯(lián)系,獲得后者的支持和保障?;丈趟?jīng)營主要行業(yè),即“鹽木典茶”與“絲棉糧食”等,既與各級政權最有關系,依附性和攀附性也就特別強。正是在擴大聲勢、求名以求利方面,徽州商人最舍得下工夫,人稱“其氣力足以設財役貧,其聲勢足以聯(lián)樞藉要”?;丈套苑顑€約,但用于應酬交際和糾紛訴訟卻往往毫不吝惜。生活在明嘉靖、萬歷時期的汪道昆曾形容說,徽商“入則擊鐘,出則連騎,暇則招客高會,侍越女,擁吳姬,四座盡歡,夜以繼日,世所謂芳華盛麗非不足也”。
徽商在經(jīng)營活動中獲得的利潤,很大部分消耗在奢侈性消費和千方百計攀援政治勢力的巨大花費上,僅兩淮鹽商報效和捐輸給朝廷的銀子就達3000多萬兩。平時窮烹飪,擺闊氣,斗新奇,更不惜巨量資財?!鹅ㄎ髦裰υ~》描寫:“人家十戶九為商,積累盈余返故鄉(xiāng)。捐過功名娶過小,要開風氣造華堂。”生動地描摹了徽商不惜巨資交結官府和所得資財轉移回家的情形。以奢侈性消費以求取聲名,做大做強生意,也是傳統(tǒng)商人活動的一種基本方式。
在經(jīng)商乃至一般社會活動中,徽商攀援權貴和官府勢力的例子,比比皆是。明弘治年間戶部郎中李夢陽說,淮揚鹽商富比王侯,以其厚資,“以蓄聲樂伎妾珍物,援結諸豪貴,藉其陰庇”,說的就是徽商最喜交結豪貴,謀求庇護。今人所熟知的清朝后期“紅頂商人”胡雪巖,就更為典型了。
清光緒年間,以學問知名的宗室大臣盛昱曾經(jīng)形象地論述徽州兩淮鹽商與官府官員的關系,謂:“乾隆盛時,揚州鹽商供巡典、辦年貢而外,名園巨第,絡繹至于平山,歌童舞女、圖畫金石、衣服肴饌,日所費以鉅萬計。官以商之富也而 之,商以官之可以護己而豢之,在京之縉紳,往來之名士,無不結納。甚至聯(lián)姻閣臣,排抑言路,占取鼎甲,凡其力之能致此者皆以賄,皆取之國家之課與民之膏血”。
說徽商的賄銀“皆取之國家之課與民之膏血”未免過甚,但不擇手段交結各種有用勢力,則是徽商較之其他商幫更為明顯的特色,與官府官員緊密結合互相利用,則是徽商最為擅長的。
誠如安徽師范大學周曉光、李琳琦等徽學研究者所指出的,徽商之所以能成為明清時期執(zhí)商界之牛耳的著名商幫,與其不遺余力地攀援政治勢力有關。清朝后期,徽商所緊緊依附的大清王朝日暮途窮,氣息奄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徽商也就日薄西山,日益凋敝了。(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商業(yè)史學會副會長,專攻明清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史。) (來源:中國經(jīng)營報,原標題:徽州商幫衰落記:貽誤徽商是儒學,原網(wǎng)址:http://www.china.com.cn/news/shanghui/2011-10/28/content_23751934.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