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版七卷本《阿城文集》結(jié)集出版,想采訪阿城本人,卻被告知“不太可能”。為了讓這個文學史上的“異秉”(借汪曾祺先生小說名)重新浮出水面,《書鄉(xiāng)周刊》記者特地采訪了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和八十年代的許多人一樣,孫郁在阿城處女作《棋王》甫一發(fā)表時,就覺出了他的功力,后來也一直關(guān)注他的創(chuàng)作。這次聊天式的采訪,不僅關(guān)涉了阿城的人和文,也折射了諸道文學史、文化史景觀,希望能碰撞出一些比所謂“文學史”更有趣的啟示出來。

作家阿城
傳統(tǒng):“他回到五四之前更久遠的地方”
《書鄉(xiāng)周刊》:阿城處女作《棋王》最初發(fā)表時,您讀到感覺怎么樣?
孫郁:那時我們看了,都傻了,小說還能這么寫。他回到了過去明清小說的傳統(tǒng)里,又有一點現(xiàn)代人的智慧在里面,不簡單。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那一代作家里,他是分量最重的。之前我們看的都是紅色文學、革命文學,把士大夫的東西和舊小說的東西都切斷了,而他接上了。當時,除了汪曾祺有老一代的民國基因,1949年以后出生的人幾乎不可能有這么一種底色。阿城后來如果繼續(xù)寫小說會寫得更好,但他沒有,寫別的去了,稍微有點可惜。不過他可能就是更適合寫小的,像博爾赫斯那樣。
《書鄉(xiāng)周刊》:這種“底色”也和阿城的家學淵源有很大關(guān)系。
孫郁:是的,他爸爸鐘惦棐是搞電影理論的,很厲害,家里藏書很多。鐘惦棐1957年被打成“右派”,阿城做什么都沒有資格了,不能去天安門受毛主席接見,只能去琉璃廠,看看古書古字畫,談談文物鑒定,反倒因禍得福,得了主流文化沒有的東西,很有趣味。他到云南插隊,寫著也是玩兒的,沒有那么功利性。因為沒什么書看,就憑著記憶把看過的東西寫下來,卻寫得那么好。汪曾祺在1980年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奇跡(注:汪曾祺代表作《受戒》發(fā)表于1980年),阿城起來,就屬于新中國出生的這一代的奇跡。《棋王》和《受戒》都是當時的典范。
《書鄉(xiāng)周刊》:在中國文學譜系里,阿城應該可以說是接續(xù)了汪曾祺那一脈下來的。
孫郁:他們有相似性。《棋王》一出來,汪曾祺就寫了評論,評價很高,甚至說“這樣的小說我寫不出來”。但還不完全一樣。阿城是舊小說、市井這一派比較多,有股不平之氣和有對社會明顯的批判。汪曾祺比較復雜,開始接觸現(xiàn)代派,后來又接觸明清小品、古代戲曲,最終雜陳成這么一個模樣,更散淡,是生活藝術(shù)化、詩化的寫作。汪先生也有批判,卻用詩意的東西把它們凈化了、驅(qū)散掉了。
《書鄉(xiāng)周刊》:的確,讀汪先生覺得是“清淡”,但讀阿城覺得有股“清峻”。
孫郁:是,阿城身上有一種六朝文人的氣質(zhì),比如和政府不合作,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保持距離。汪曾祺是隨遇而安,你讓我到主流里,我就到主流里,就寫樣板戲。你不讓我到主流里,我就安之若命。但他們都把漢語的魅力發(fā)揮到了一定高度,這個很不簡單。
《書鄉(xiāng)周刊》:看到網(wǎng)上有人問文章怎么寫出筆力,不少人都舉《棋王》和《受戒》的例子。仔細讀阿城小說,可以看出他對文字的掌控力很好,有一種節(jié)制。
孫郁:他的古代文學修養(yǎng)很好,而且能抓住古代文學的魂。他熟悉古代小說的套路,但不是生硬地模仿,而是在那套語言中浸泡,再用那種語言來寫現(xiàn)代的生活。寫他們那代知青的生活,王小波也是一個,和阿城是兩個高峰。不過王小波用的是現(xiàn)代人翻譯過的自由主義的語言,而阿城是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比較重。在八十年代那一批作家里,阿城是碩果僅存的幾個我覺得寫得很好的。當時很多紅極一時的作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閱讀他們的作品了,但阿城是可以反復閱讀的。他有種沉甸甸的東西在里面,不是回到五四,而是回到五四之前更久遠的地方。
《書鄉(xiāng)周刊》:這次新出的七卷本文集您都看了嗎?
孫郁:都翻了翻,前五本以前出過,都看過。他能記言論,我非常喜歡。他在《脫腔》里對“文藝腔”的看法,我覺得可能受了木心的影響。所以他給西方人介紹中國作家,第一個是汪曾祺,第二個就是木心。
《書鄉(xiāng)周刊》:這兩個人跟他本人都有一點像。
孫郁:都是一個類型的。木心現(xiàn)在主流文學界不認,但其實他的東西是可以反復讀的。他能用《詩經(jīng)》的語言寫作,也是中國五四以來寫俳句寫得最好的。阿城注意到了木心這種對于語言表達的無限可能性的實驗,其實他本人的寫作也是在用漢語做實驗,怎么在方寸之間展現(xiàn)出萬千氣象。


七卷本《阿城文集》阿城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寫作:“在黑暗的門里試煉人的靈魂”
《書鄉(xiāng)周刊》:“三王”里,您最喜歡哪一篇?
孫郁:印象最深的還是《棋王》,寫得太好了,出神入化。我給北大出版社編了一套《當代文學經(jīng)典讀本》,專門選了《棋王》,還為它寫了一篇文章。“車站亂的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在說話”,這個起筆就很不凡,很偉大。好的作家應該是個文體家,有自覺的文體意識,但我們很多當代小說家都沒有文體意識。你看他的《遍地風流》,每篇很短,有一點點像聊齋,或者六朝、明清的筆記,那么傳神,又那么慘烈,有大的悲憫在里面。
《書鄉(xiāng)周刊》:王鼎鈞先生也很推崇《棋王》。他在文章里寫,“王一生能活下去,因為心中有棋,也正因為人生的意義剝落殆盡,才抱住了棋不放”——好像有一種非常悲劇、絕望的意思在里面。您覺得阿城寫王一生這種青年,更多的是在寫悲劇還是寫超脫?
孫郁:我記得王一生最后“哇”地哭了。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他在棋里面忘我了,但在生活中,痛苦還是很強烈的??墒峭ㄟ^下棋,在“藝”的里面,精神得以升華,這是中國人能夠活下來的比較高的境界。我插隊的時候,大家也有不同的方法來“升華”,有的是在山上玩各種石頭,有的是偷偷去抄蘇聯(lián)樂譜,我當時是看穆旦翻譯的詩集,每個人都靠一種方法來度日。其實多數(shù)人都是隨波逐流的,我們已經(jīng)屬于比較小資的那一類。
《書鄉(xiāng)周刊》:《棋王》里,有兩個地方讓人印象特別深刻,一個是饑餓,一個是對棋的癡迷,兩件事寫得都非常極端,構(gòu)成了生理和精神的兩極,很巧妙。
孫郁:對,他控制得很好。魯迅講,陀思妥耶夫斯是把人放在萬難忍受的絕境里來拷問人的靈魂,阿城則是把人放在這樣一種絕境里來寫人的生存。現(xiàn)在的作家,寫這種絕境里的生存狀態(tài),不太容易寫出彩來。王小波有的時候會飛揚起來,靠超人的想象來顛覆,而阿城靠的卻是不動聲色。他運用傳統(tǒng),卻沒有舊文人的迂腐氣,他是懂世故的,懂世俗社會的,而且又能在世俗里看出勢利來。不像廢名,很雅,寫小說很漂亮,但他一寫到世俗的苦難,寫到人深層的心理時就停下來了,只能進入禪味,進入美,像古代的絕句,像賈島、李商隱的詩,很有味道,但不能像杜甫那樣進入人生大的悲憫。通往黑暗的門對于他是關(guān)上的,他也不忍走進。但魯迅就走進去了,阿城也是走進去的,在這里面來試煉人的靈魂。汪曾祺后來有幾篇小說,也是用黑色幽默來進行反諷,寫得很好?,F(xiàn)在的知識分子在象牙塔里,雖然能夠?qū)懙煤苊?,但和人世是隔的。汪曾祺和阿城都是不隔的?/p>
《書鄉(xiāng)周刊》:阿城會寫到知青生活里的趣味和普通人的美意,比如《孩子王》里的王福,還有《樹王》里的肖疙瘩,都是很特別的形象。
孫郁:阿城寫的棋王、樹王、孩子王,都不是書齋式的人物。其他知識分子總是喜歡寫和自己很像的人物,但他寫的是另一種,這不簡單。你看《遍地風流》里,更是寫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同樣是寫到農(nóng)村去勞動,楊絳的《干校六記》關(guān)心的就是另一種問題,關(guān)心知識分子,底層農(nóng)民她是關(guān)心不到的,但阿城會關(guān)心到。
文化:“他把學問和藝術(shù)打通了”
《書鄉(xiāng)周刊》:一般知青作家都注重書寫自身的痛感,但阿城卻能把知青經(jīng)歷上升到文化哲學的層面上。這也讓他在文學史上被歸入了尋根文學一派。您怎么評價他的這種“文化寫作”?
孫郁:他可能不是刻意這么做的,而是他自己的修養(yǎng)、積淀,讓他在處理這樣的經(jīng)驗、記憶、題材時,能夠在無意識中上升到文化層面,而不是停留在意識形態(tài)和泛道德話語層面上來表述。那時的知青文學基本是控訴,但他寫的是人性,不是用哭哭啼啼的方式去反抗,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和審美來笑傲江湖,這一般人做不到。另外,他也在抵抗當時文學作品中泛濫的那種“紅色語言”。當時我們看到阿城小說后,都不知道他的話語是怎么來的,突然覺得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太簡單,都是線性因果的。而阿城是高人,他遠遠走在我們前面。
《書鄉(xiāng)周刊》:一般的作家都是“文學人”,但感覺他是“文化人”,把文化打通了,再回灌到文學里去。
孫郁:他的小說有道家的東西,他對考古學、文獻學、民間圖騰信仰也有深厚的興趣,是從多學科進入的文學?,F(xiàn)在很多作家都是從文學到文學,文學背后沒有歷史,讀完就完了,但阿城的文字不是這樣。汪曾祺和孫犁當時最看好兩個作家,一個是阿城,一個是賈平凹。賈平凹一直守著一個地域?qū)懶≌f,有定力。而阿城飄來飄去,對寫小說可能有影響,但對做學問有好處。
《書鄉(xiāng)周刊》:阿城跨界的確廣,不光是社科文史,連科學都能說個一二三來。而且人生職業(yè)經(jīng)歷也很豐富,當過圖片編輯、公司職員、電影評委等等。
孫郁:所以說,他寫小說也是玩兒一把,玩完了就撤出來做別的了。他還會修老爺車呢,會做全套家具。年輕人讀他的書,會感受到他的厚實,生活的厚實和學問的厚實,能在小說里表現(xiàn)出學問的不多。連王朔一看都特別傾倒,說阿城太有學問了、書得讀太多了。他是通的,他的存在對我們這些接受過正兒八經(jīng)高等教育的人是一種嘲諷。教育把我們塑造成這樣一種樣子,但他的那種有趣、豐富,我們沒有。
《書鄉(xiāng)周刊》:現(xiàn)在80、90后年輕作者的寫作,常常是進入了一種“小時代”式的,側(cè)重于去書寫自身的經(jīng)驗,有一種迫切的想甩開傳統(tǒng)包袱的傾向。像阿城這種有文脈、有厚重歷史感的作家越來越少,會不會很可惜?
孫郁:你說的也是一個類型。我們這代人可能經(jīng)歷的苦難多,會喜歡更沉重的東西,但年輕人這么寫作也有他的道理,他們就是這么過來的,而且社會、文化上有很多禁區(qū),他需要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展示自己的一種想象,你不能不允許。在文學生態(tài)里,三毛、瓊瑤也是一種被需要的類型。但我想,他們會把沉重的東西放掉了。魯迅當年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小說二集》里說廢名,說他“低回”,“不夠廣遠”。這個廣遠說得特別好,視野要廣遠。中國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命運不是由自己決定得了的。生活在一個復雜的文化體制、社會生態(tài)里,若不能夠深入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形,只放在一個狹隘的層面上寫……當然是一種類型,但我們更希望有人能夠力透紙背,能夠穿越認知的屏障,把我們生活的更深層次呈現(xiàn)昭示出來。厚重,廣遠,我們是期待的。年輕人長大了,應該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類型。我相信中國這么大的國家,時不時會有好的作家冒出來。(文/張玉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