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批作家手稿展的陸續(xù)進行,回望手寫時代成為當下文壇一大關鍵詞,也使人們重新思考:從紙筆寫作到電腦寫作,“換筆”是否對作家的寫作風格產生影響,并從某種程度上重塑了文壇的樣貌?——編者
上世紀90年代前后,中國的作家們逐步開始使用電腦進行創(chuàng)作,書寫工具的改變把作家們從繁重的文字修改、謄抄工作中解放出來。從傳統紙筆到使用電腦,可以視作是中國作家們的“換筆”,然而,過往被忽視的一個問題是:在極大地提高創(chuàng)作效率的表象下,“換筆”是否會對作家們的寫作風格產生影響呢?
紙筆寫作是一種雕刻,作家的精神世界因而變得充實、豐盈和穩(wěn)定
在未用電腦之前,作家的年產量往往不高;但用了電腦之后,寫作的速度卻突飛猛進。1996年底,據不同權威部門統計,全國共出版長篇小說1600余部或將近2000部。從此之后,長篇小說的年生產量便居高不下,到2018年多達8000到一萬部。雖然造成這種情況的因素多多,但作家普遍換筆從而使寫作提速肯定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
那么,用筆寫作和用電腦寫作,對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思維模式有何影響呢?路遙說當他抄改《平凡的世界》時,“感覺不是在稿紙上寫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塊上搞雕刻”,“每一個字落在新的稿紙上,就應該像釘子釘在鐵板上。一筆一畫地寫好每一個字,慢慢寫,不慌不忙地寫,一邊寫一邊閃電似地再一次論證這個詞句是否就是惟一應該用的詞句,個別字句如果要勾掉,那么涂抹的地方就涂抹成統一的幾何圖形,讓自己看起來順眼”。
在書寫工具的層面上,為什么路遙在抄改時有了“釘子釘在鐵板上”的感覺,以至于抄改變成了一種“雕刻”?紙筆是具有一種阻力或障礙的書寫工具。這種阻力或障礙很可能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由于落筆之后便不容易修改,所以它對作者提出的要求是深思熟慮,以此區(qū)別于信手涂鴉似的即興之作;其次,這種深思熟慮又加強了寫作的專注,人的精神世界在這種專注中因此變得充實、豐盈和穩(wěn)固;第三,當所有的一切準備妥當之后,落筆便字字千鈞,力透紙背,而那種類似在紙上雕刻的感覺也就會油然而生。因此,表面上看,這種感受只是一種寫作習慣,但實際上它卻連接著一整套與傳統書寫工具相關的思維方式和情感表達方式。
路遙的感受也可以在這一維度上獲得解釋。在那篇著名的《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中,我們被告知,路遙為了寫好這部在他生命中最看重的作品,光是準備工作就做了三年。在這三年中,他大量讀書——既有近百部的長篇小說,也有各類雜書;準備作品的背景材料——把十年間的一些報紙的全部合訂本翻閱一遍,以至于“手指頭被紙張磨得露出了毛細血管”;深入生活并讓生活“重新到位”——從省委書記到普通百姓,只要能觸及到的,就竭力去觸及;思考人物的走向,確定作品的結構——全書的構思讓他苦惱了一個冬天,光是全書開頭的第一自然段就折磨了他整整三天?,F在看來,這種過程既是“養(yǎng)氣”的過程,也是潛心凝神、專心致志的過程,更是精心布局,把人物、故事、情節(jié)全部夯實的過程。路遙遵循著這種傳統的寫作規(guī)律來結構他的鴻篇巨制,有了充分、細致、深入的準備工作,文字、詞句、語言、段落、章節(jié)等等一旦落在紙上,就會各就各位而不至于輕易移動、大刪大改乃至大起大落。
因此,我們可以說,雕刻或者鐵板上釘釘固然是一種書寫的狀態(tài),但它更應該體現出的是作家對自己寫作的了然于心、胸有成竹,對文學創(chuàng)造之神圣的虔誠與謙卑的精神態(tài)度。唯其如此,抄改才不會像許多作家那樣變成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而是會成
為路遙所說的“享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