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展廢墟美學,培育廢墟文化
一種文化的形成需要較長時間。其核心問題是對廢墟美的認知和感受。這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礎(chǔ)和人文素質(zhì),有時還需要一定的機遇。這里我可以談點自己的經(jīng)歷。
我年輕時對廢墟美也毫無感覺。在北大念書時,與圓明園遺址僅一墻之隔,常去那里轉(zhuǎn)悠。面對西洋樓的殘梁斷柱,總覺得是祖國的恥辱,一旦國力強盛,將呼吁復(fù)建圓明園。1981年初次出國訪學,游覽海德堡那座昔日德法戰(zhàn)爭期間毀于戰(zhàn)火的宮殿廢墟,見一座長滿青苔的筒式碉堡斜倚在一堵同樣長滿青苔的厚墻邊,就說:“這座碉堡讓它這么傾斜著多難受啊,為什么不用吊機把它扶直呢?”陪同我的那位青年教師笑著說:“這是文物,文物就應(yīng)該保持它毀壞時的歷史原初性。”我像受到驚雷一擊,久久臉紅著。10年后,我和一群德國人游覽羅馬大市場廢墟,在一條沙粒鋪成的便道上遇見一塊約拳頭大的石頭,我覺得它礙事,便順腳把它踢到了一旁。后邊的一個同行的德國人馬上上前把它拾回原處,并說:“這是文物呀,不能隨便挪動它的位置。”我的臉又刷的一下紅了,因為我是這個隊伍里唯一的教授,也是唯一的中國人,我覺得我把整個中國人的臉都丟了:人家對文物的感情那么神圣,而我卻那么無知!爾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些德國普通的老百姓參觀廢墟遺址,特別是像羅馬斗技場、戴克里先浴場、龐培廢墟等名勝時,都帶著朝圣般的神情,不時向?qū)в螁栠@問那,或者陷入沉思默想。我如同扎扎實實地接受了兩周的文物培訓。
下面讓我們看看人類中感受能力最敏銳的作家們是如何看待和描寫這些殘垣斷壁的吧。剛才提及的羅馬斗技場,許多詩人、作家都寫過、慨嘆過。但寫得最動情的當推19世紀英國偉大小說家狄更斯:“這是人們可以想象的最具震撼力的、最莊嚴的、最隆重的、最恢宏的、最崇高的形象,又是最令人悲痛的形象。在它血腥的年代,這個大角斗場巨大的、充滿了強勁生命力的形象沒有感動過任何人,現(xiàn)在成了廢墟,它卻能感動每一個看到它的人。感謝上帝,它成了廢墟。”
德國的萊茵河是德國人的“父親河”(海涅),從審美角度看,其“華彩河段”是位于考普棱茨市至平根鎮(zhèn)的那60來公里的航程,其兩岸崇山峻嶺,時見急流險灘。兩岸崖壁上聳立著幾十座中世紀的騎士古堡、貴胄別墅或防御工事,但絕大部分都已淪為廢墟。起初每次乘火車經(jīng)過,心中總是不無遺憾地想:有這么好的“骨架子”,為什么不把它們修起來加以利用呢?有一次終于向鄰座提出了疑問,不想他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留著它們多好!讓人們想起中世紀的騎士們?nèi)绾卧谶@里習武或行盜;日耳曼人如何擊退羅馬人渡河進攻……”后來知道,歐洲人對此的態(tài)度普遍與我們不一樣,尤其是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詩人和畫家們無不醉心于兩岸廢墟。故人們將萊茵河的這一國寶薈萃之地干脆“贈予”浪漫主義藝術(shù)家們,稱其為“浪漫主義走廊”。不久我讀到德國浪漫派首領(lǐng)F.施萊格爾的散文《萊茵行》,其中對兩岸廢墟果真贊美有加,如:“這里是萊茵河最美的地帶,處處都因兩岸的忙碌景象而顯得生氣勃勃,更因那一座座險峻地突兀于陡坡上的古堡的殘垣斷壁而裝點得壯麗非凡。”另一處他又贊頌說:“那一系列德意志古堡廢墟,它們將萊茵河上上下下打扮得如此富麗堂皇!”你看,在我看來是歪歪斜斜、破破爛爛,在他看來卻是富麗堂皇、壯麗非凡!
贊美廢墟的不只是浪漫主義詩人,一般的作家乃至老百姓又何嘗不是如此。你看法國現(xiàn)代作家紀德在《春天》一文里就有這樣的描寫:“我在回巴黎去領(lǐng)略那料峭北風和愁眉不展的天空之前,先讓奧林匹斯山那美麗的廢墟半掩在花叢里了。”這是作家一種深層詩性或領(lǐng)悟性的表達。
這真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但我相信,有了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一個東方人也可以感受廢墟之美。我的老朋友、清華大學教授陳志華曾跟我談及他的希臘之行。他說在只有半平方公里的雅典衛(wèi)城他就足足待了三天。我問他都干什么?他說:“什么也不干!就在那些殘缺不全的神廟前面呆呆地坐著,凝望著,胡思亂想……”后來我在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希臘》一文中找到了這一情狀的奧秘:三島第二次蒞臨雅典時,也在這里那里久久坐著、凝望著不肯走。面對眼前殘缺的廢墟,他想象著建筑師當時還考慮過什么。“那種想象的喜悅,不是所謂的空想的詩,而是悟性的陶醉。”因此他認為在廢墟面前所受到的感動,超過了其真實的整體所給予的感動。所言極是。
筆者第一次參觀盧浮宮雕塑館的時候,從一座樓梯下來在轉(zhuǎn)梯處向左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突然被眼前的一尊約兩米高的雕像震住了。只見一個身材勻稱秀美無比的女性身軀站在疾駛的船頭,她輕柔的衣衫被風刮得緊貼在身軀和肢體的肌膚上;取代雙臂的一對羽毛豐沃的雙翅正雄健地高高振起。再一看,不禁心一沉:怎么看不見臉面——啊,根本就沒有腦袋!但這一瞬間驚異一點沒有沖淡剛才的視覺沖擊,她依然那么美,那么氣象萬千!周圍的人們互相推擁著,設(shè)法從各個角度觀賞她的美。假如她身首是完整的,那么她的面容該是怎樣的呢?于是我作了各種猜想:如果勝敗未卜,她正在奮不顧身去奪取勝利,那么她的面容應(yīng)是剛毅而嚴峻的;如果勝利在望,那么她的面容應(yīng)該是緊張而興奮;如果是剛剛?cè)〉脛倮?,正在奔走相告,那么她的面容就會像剛剛踢進一個球的球員那么狂喜……這尊殘缺的雕塑在我的欣賞過程中至少多了這么三重想象空間,給了我更多的感動。這就是廢墟美的魅力之所在吧。
廢墟的特征是殘缺,因此欣賞廢墟美的前提是欣賞殘缺美。在一般情況下這有違于人們的視覺感受。故而就有必要對美的概念加以外延,即美的對象不僅屬于視覺、聽覺或味覺,它還屬于心靈的感覺和領(lǐng)悟。這是觸及人的深層智性的一種反應(yīng)。這樣,美就不僅跟你的視覺、聽覺的欣賞習慣有關(guān)系,還跟你的哲學思維有關(guān)系。日本有位現(xiàn)代作家叫廚川白村,魯迅譯過他的一部很有名的著作叫《出了象牙之塔》,其中有一篇文章,題為《缺陷之美》。廚川認為缺陷乃是人的與生俱來的宿命,因為“人類所做的事,無瑕的事是沒有的”;他甚至認為,“人類是滿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而“這才好”。為什么呢?“正因為有暗的影,明的光這才更加顯著。”廚川還用自然水與蒸餾水做比喻,說:“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可貴味道者,豈不是正因為含有細菌和雜質(zhì)的緣故么?不懂得缺陷和罪惡之美的人們,甚至用了牽強的計策,單將蒸餾水一般淡而無味的飲料,要到我們這里來硬賣,而且想從人生搶了‘味道’去,可惡哉他們,可詛咒哉他們!”這幾句話用在那些竭力用假古董來“硬賣”,搶了人們欣賞真古董的“審美眼光”去的人們的身上不是再恰當不過么?
須知缺陷美的觀點并不是廚川白村的空谷足音,從2000年前的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到當代的錢鍾書,都是他的先聲或知音。前者認為“臉蛋生痣則更加俏麗”;后者在讀到奧維德的這一觀點時,引起共鳴,隨即旁征博引,指出中外文學和文獻中許多人對此英雄所見略同,其中19世紀英國著名散文家威廉·哈茲利特的一句名言頗可玩味:“任何事物若不帶點兒瑕疵,很快就會顯得無趣,要么就像是‘蠢善’。”這使我想起畫家吳冠中先生的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美是一種邪氣。”不是嗎?比薩斜塔的美不正是在于它的“斜”嗎?
殘缺美是廢墟美的哲學前提。而廢墟美是廢墟文化的核心。一旦廢墟文化在我們周圍蔚然成風,我們無數(shù)的廢墟遺址就有了牢固的保護墻。所幸我們處在一個急速發(fā)展的時代,隨著文物保護意識的不斷加強,國人的廢墟審美意識也在日益覺醒。就以對待長城廢墟為例:如果說以“修舊如舊”的名義修復(fù)的司馬臺長城對于修舊如新的八達嶺長城或慕田峪長城來說是一個進步,那么目前正在以“修舊如舊,隨舊隨殘”的理念修繕的京郊箭扣長城則又超越司馬臺長城而向前邁了一步。但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目前我們的文物保護意識的覺醒依然處于“睡眼惺忪”階段,離完全覺醒顯然尚需時日。就以剛才提及的箭扣長城為例,《新京報》2017年5月3日有兩版報道。首先從報道和照片看,確實有個別工人在用舊磚頭砌墻,但每天有“數(shù)十名工人”和“30余頭騾子”來回背負著新磚頭上山。如果堅持“隨舊隨殘”的承諾,遵循“歷史真實性”的原則,用得了那么多的新磚頭嗎?其次,從照片看,那一垛垛整齊的城堞矮墻分明是剛剛用新磚頭砌成的;其“舊”的顏色也是就地取材,用附近的泥土和成泥巴抹上去的。這樣的做法和工藝顯然離“隨舊隨殘”的理念相去甚遠,而且也不符合國家文物法“最少干預(yù)”的規(guī)定。從美學角度講,看來事主還是不愿看到遺址的“殘”和“破”,或者說不以其為美,而盡量讓新修的遺址“像”長城。
殘缺美意識的養(yǎng)成不僅是個理念的問題,它跟經(jīng)常的耳濡目染和人文素養(yǎng)的提高密切相關(guān)。這不僅需要個人的努力,還必須等待環(huán)境的成熟,即這種審美意識的普遍覺醒。這就需要耐心。有鑒于此,奉勸那些關(guān)心長城遺址命運的長官、專家和同胞們,暫時克制一下你們急切的“維修沖動”,讓“修長城熱”冷一冷,放一放,到一定時候,你們也許會感到,對中華民族這一不可再生的歷史見證,保留它殘破的歷史真實性或曰遺址的原生狀態(tài)也許更有價值;那時你會覺得,那蜿蜒于崇山峻嶺、隱現(xiàn)于荒草雜樹中的“野長城”是多么美;那時你甚至愿意用畢生的精力來保護這種美!
(作者:葉廷芳,系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