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遲國出來,就來到了通天河。
通天河故事要怎么讀?不要讀后半段,偷窺觀音菩薩,說你呢——我說的是猴子。
要讀前半段。后半段無非是打怪,請菩薩,前半段簡直可以當一部社會風俗史來讀。最有意思的是,通天河故事,竟然是《西游記》里抄襲門頻出的一段故事。
兩篇故事的相似度
八靈感大王之前,不妨發(fā)一段文字,諸位看看有什么蹊蹺:
問:“老丈有幾位令郎?”
高老槌胸道:“可憐,可憐。說甚么令郎,羞殺我也。老拙今年六十三歲,舍弟今年五十九歲,兒女上都艱難。我五十歲上納了一妾,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
問:“怎么叫做‘一秤金’?”
老者道:“我因兒女艱難,修橋補路,建寺立塔,布施齋僧,有一本帳目,到生女之年,卻好有過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所以喚作‘一秤金’。舍弟有個兒子也是偏出,今年七歲,取名喚作‘高關保’。”
問:“這樣取名何意?”
老者道:“合下供養(yǎng)個關王爺爺,因在關爺位下求得這個兒子,故名‘關保’。”
一臉蒙圈,怎么陳家莊的陳澄、陳清忽然姓高了呢?這難道是《西游記》的另一個版本?不是的,這是另一本書:明鄧志謨的《咒棗記》!這個問話的人,是有名的薩真人薩守堅,這個要吃童男女的妖怪,就是后來被薩守堅收伏了的王靈官。這時他叫“王惡”,是當?shù)氐囊粋€惡神。薩守堅燒了他的廟后,王惡一直暗暗跟隨在薩守堅身旁,只要薩守堅一有過錯,就要舉鞭打死。誰知薩守堅十二年內,一毫過錯不犯。王惡終于感動,薩真人收伏他作為部下護法,改名王善,這就是道教第一護法神王靈官!
如果論文查重的話,這段和《西游記》的相似度恐怕要超過80%!
這段故事怎么從《西游記》里跑到《咒棗記》里了呢?很可能是《咒棗記》抄的《西游記》。因為學界認為,鄧志謨活動時間是萬歷中晚期到崇禎時,這時候,百回本《西游記》已經印出來了。
所以我們可以判《咒棗記》抄《西游記》了,可以判鄧志謨要向《西游記》及出版商道歉了?
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通天河鯉魚精的創(chuàng)意是抄來的?
這段故事,文字上也許確實是《咒棗記》抄《西游記》,可是創(chuàng)意上,恐怕恰好反過來,是通天河故事抄的薩守堅故事了!因為這個故事本來是薩守堅的,這個故事可以上溯到元代,《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以及后來的《搜神廣記》《增補搜神記》里都有,當然各家記載不太一樣,甚至還有矛盾之處,綜合一下大概是這樣的:
有個古廟為江中怪物占了,要吃童男童女。正趕上薩守堅來,大怒道:“這樣的邪神,貧道一定要燒他的廟!”于是把廟燒了。這個故事的梗概,基本上就是這樣。有時說是江中怪物,有時不說怪物是誰,有時還和王靈官扯上關系。一直到明代朱國楨的《涌幢小品》,這個故事基本還是這樣,只是從湖北搬到了福建,地名、妖怪、被占的廟都換了:
宋紹興年間,福建的建陽縣橫山王廟很靈驗,當?shù)厝思漓?,一定要用童男女,否則就要降災。薩守堅真人聽說了,就來到了建陽。這時大儒朱熹在福建。橫山王聽說了很害怕,就托夢給朱熹,說:“現(xiàn)在廟里那個神不是我啊!那是最近有一條大蟒蛇,把我趕走,把我的廟占了。這些年的祭品,其實都是它吃了,我也是受害者。薩真人不能治我的罪啊。求求你幫我個忙,和薩真人說個情吧。”朱熹問:“薩真人在哪里?”橫山王說:“你去城里的關王廟找一找。”朱熹第二天去了,果然見到關王廟里有一個道士,趕緊說知此事,薩守堅說:“既如此,橫山王也沒什么罪過,只是廟肯定是留不得了!”只聽一聲雷響,遠處橫山王廟大火騰空,瞬間燒作灰燼!薩守堅的故事早,通天河故事晚。而且薩守堅故事通看下來,是一套流傳有序的故事。鯉魚精故事是孤立的。所以,只能是鯉魚精故事抄的薩守堅故事的創(chuàng)意,而不是反過來。要么是江里的妖怪占了古廟,要么就是大蟒蛇趕走了橫山王,反正都是冒充神靈,要吃童男女。《西游記》通天河里住的原本是大白黿,鯉魚精是后來的,將白黿趕走,占了“水黿之第”,然后在附近裝神弄鬼,要人們用童男童女祭它,否則降災。甚至連陳家的男孩叫“陳關保”,也不能說就和薩守堅住的這個關帝廟一點關系沒有!那個通天河,恐怕就是比著長江寫的。那個鯉魚精,恐怕就是比著薩守堅滅的那個“江怪”或大蟒蛇寫的。
連環(huán)抄襲門
所以可以這么講,薩守堅同學讀碩士的時候,寫了一篇優(yōu)秀的碩士論文,鯉魚精同學寫論文時,抄了薩守堅同學的這篇論文,但抄得很巧妙,只抄了觀點,文字是自己組織的。誰知薩守堅同學碩士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讀,工作了幾年回來讀博士,在網(wǎng)上把鯉魚精同學的碩士論文搜出來了。下載之后一看,靠,這不就是我的觀點嗎?許你抄不許我抄?就把鯉魚精的碩士論文文字都沒動地抄了一遍。
哪知道論文查相似度,是只能查文本,不能查觀點的!薩守堅同學太實誠了,《咒棗記》這一段,簡直把《西游記》幾乎是全文照抄,就是把老陳家換成了老高家,這手法也太拙劣了。你就不能把你的碩士論文好好改改嗎?何苦抄人家的!
所以,《咒棗記》冤大發(fā)了!《西游記》顯然比《咒棗記》抄得高明呀!抄薩守堅的創(chuàng)意,化用得天衣無縫。所以,《西游記》成了經典,《咒棗記》成了末流!
好吧,我們不用抄襲這個詞,翻多了就知道,明代通俗小說,創(chuàng)意上、文字上,總是相互借鑒的。古代的小說,本來就是互相交織的。
這里多扯一句,占了廟宇的這個妖怪,在襄陽就是江中妖怪;在福建,就變成了蟒蛇精!這正是一個故事流傳到不同的地區(qū),就會根據(jù)本地區(qū)的特色改內容。因為福建那邊,蟒蛇作怪,吃童男童女,是從古就有的。比如我們小時候就知道的李寄斬蛇的故事,也是發(fā)生在福建:
閩中有庸嶺,高數(shù)十里,山洞里住著一條大蛇,長七八丈,大十余圍。每年要吃一個十二三歲的童女,一連吃了九年。有個叫李寄的小女孩,主動要求去殺蛇。她帶了一把寶劍,一條大狗,把一個甜飯團放在洞口,蛇聞到味道伸頭來吃,李寄就放狗去咬,又用劍連連砍蛇,把蛇砍死了。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但里面有些細節(jié),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是李寄殺蛇的位置,她是去了“至廟中坐”,把飯團“以置穴口”。第二是蛇受傷后,“蛇因踴出,至庭而死”。也就是說,蛇是從洞里竄到“庭”里死的。蛇洞當然沒有庭,這個庭只能是廟的院子。第三是村里還有為蛇代言的巫師。這正說明李寄斬的這條蛇,蛇洞前面是當?shù)厝藶樗薜膹R。這和通天河旁邊修一座靈感大王廟,正是一致的。
所以這些民間故事,就像開放源代碼一樣,改一下接口,就可以用在自己的書里,抄來抄去。抄習慣了,也不忌諱了。被抄的也沒辦法追究,大不了再抄回來。誰想到今天有論文查重系統(tǒng),能一個一個地扒出來曬?所以建議今天喜歡抄論文,甚至抄別人著作的學術界人士,不如穿越到明朝寫小說去,你們是屬于那個時代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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