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和莎士比亞走進了朋友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8月定價：29.00元

《英語世界的湯顯祖研究論著選譯》 徐永明、陳靝沅主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3月定價：60.00元

《湯顯祖與晚明戲曲的嬗變》程蕓著中華書局2006年8月定價：32.00元

《湯顯祖評傳》徐朔方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6月定價：18.50元

《湯顯祖戲曲集》湯顯祖著錢南揚校點錢南揚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6月定價：80.00元

《湯顯祖： 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鄭培凱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定價：48.00元

圖為莎士比亞經(jīng)典戲劇《李爾王》。 （資料圖片） 圖為莎士比亞經(jīng)典戲劇《李爾王》。 （資料圖片）

▲圖為湯顯祖經(jīng)典戲劇《牡丹亭》。 （資料圖片）

深圳商報記者魏沛娜

曾任教于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的鄭培凱，1998年到香港城市大學創(chuàng)立中國文化中心，任中心主任，推展多元互動的中國文化教學。鄭培凱現(xiàn)任香港中華學社社長、香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咨詢委員會主席。作為美國著名漢學家史景遷的第一個博士生，自1974年開始，鄭培凱研究湯顯祖迄今已有42年。其著作所涉學術范圍甚廣，以中國文化史、明清文化、中國審美文化、經(jīng)典翻譯及文化交流為主。著有《湯顯祖與晚明文化》《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等；主編《文苑奇葩湯顯祖》等。近日，鄭培凱接受了本報記者電話專訪。

兩位偉大的劇作家各有獨特之處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曾將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相提并論：“東西曲壇偉人，同出其時，亦奇也……湯顯祖不僅于戲曲上表現(xiàn)其偉大，即其人格氣節(jié)亦頗有可羨慕者，譜之入曲固為吾黨所快者。”在您看來，這兩位東西方戲劇家在戲劇藝術實踐、文化傳統(tǒng)、精神思想和審美心理上有何共同性和差異性？

鄭培凱：首先，他們創(chuàng)作了不朽的劇本，在文學與戲劇領域，為人類做出了杰出的貢獻，而且是在東西方文化并不互通的同時代，顯示人類文明發(fā)展及藝術追求有其共性，甚至在歷史的某個階段有極其類似的展現(xiàn)，令人稱奇。其次，這兩位偉大的劇作家各有獨特之處，因出身背景不同，社會環(huán)境與地位不同，人生目標不同，顯示了個人生命意義的追求也不同。莎士比亞是專業(yè)的戲劇家，集編導演于一身，除了少數(shù)詩篇，畢生成就主要在戲劇領域。湯顯祖不同，出身于富裕家庭，從小浸潤于陽明學思想，承繼儒家士大夫“修齊治平”傳統(tǒng)，不能在現(xiàn)實中“兼善天下”，就轉(zhuǎn)而“獨善其身”，并在文學戲劇領域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想象更美好的世界。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說全方位的，不只撰寫了劇本，也在詩文方面有重大貢獻。我最近一篇文章中說：“相比于莎士比亞的劇本，湯顯祖的劇作數(shù)量較少，故事敘述與人物呈現(xiàn)的方式比較單一，但是，文人傳統(tǒng)的抒情性較強，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都化作優(yōu)美的詩篇，關注真理與至情的展現(xiàn)，完全對應了湯顯祖本人的生命歷程。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湯顯祖的產(chǎn)量與成就，當然遠過莎士比亞，是有待學界研究開發(fā)的一片天地?；蛟S可以說，莎士比亞繼承了文藝復興的探索精神，是伊麗莎白時代的職業(yè)劇作家，文思如夏日盛放的玫瑰，是天才型的文豪兼伶人，展示了西方文明開始綻放異彩；湯顯祖是晚明士大夫追尋高尚境界的君子，承繼了中國文人傳統(tǒng)的清雅標高，正如他在自己書齋前植種的玉茗飄香，畢生經(jīng)營‘為己之學’，是身兼儒釋道精神的文化人，同時又是天才型的詩人兼劇作家。”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相比莎士比亞有37部劇作，湯顯祖只有“臨川四夢”這4部劇作。雖然自上世紀80年代起國內(nèi)已有學者提出“湯學”這一概念，但其研究含量是否會比較局限？

鄭培凱：大多數(shù)人研究湯顯祖都是從他的戲曲“臨川四夢”切入，比較熟悉的是《牡丹亭》，這個戲已經(jīng)演了四百年。當然湯顯祖還有其他三部劇本《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我從1974年開始研究湯顯祖，是對他所處時代的文化感興趣。也就是通過追索他對人生意義的觀照與思考，并透過他的歷史文化關懷，呈現(xiàn)明末文化風氣與氛圍及其發(fā)展的動向。

這幾年大家對湯顯祖的認識不斷加深，也就開始多方面研究湯顯祖了，猛覺到湯顯祖的偉大，涉及文化與人生意義的追求。關于湯顯祖的詩文，目前研究得比較少，大家認為很可惜。跟湯顯祖同時代的莎士比亞，主要的著作就是劇作。有人就常講，莎士比亞的劇作比湯顯祖多，影響比較大，這個問題反映了我們對湯顯祖的認識只局限在戲劇領域，對他的詩文以及作為文化楷模的介紹和了解比較少。

需重估湯顯祖

在世界文化地位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據(jù)我有限的觀察，似乎大家對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和四大喜劇更為熟悉，尤其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這兩部劇作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湯顯祖的戲劇則似乎還比不上莎劇的那種熱度。不知您怎樣看待這種現(xiàn)象？

鄭培凱：如果只是對比劇本，一般老百姓看湯顯祖的劇本會比較辛苦，而莎士比亞的則比較容易懂，這其實牽涉到文化的普及，還有文字的變化問題。直到20世紀中國才興起白話文運動，文學寫作才普遍使用日常話語。但在莎士比亞的時代，英文寫作已經(jīng)口語化，一般人已經(jīng)能聽懂他的劇本，這是蠻重要的文化差別。

中國文學研究在西方到了本世紀才比較蓬勃，但中國人研究英國文學在二十世紀已成主流，兩者是有差距的。研究中國文學文化，重新估計湯顯祖在世界文化的位置，現(xiàn)在算是一個起頭。我時常講，不同的區(qū)域，對人類文化重大題材的研究是不規(guī)律的，具有不同的時段性，所以我認為提倡“湯學”是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它本身蘊藏著中國文化很深厚的基因，除了文學之外，還有思想文化的東西，所以值得研究，方興未艾，需要大家努力。目前湯劇在西方翻譯比較多的還是《牡丹亭》，其他還有待西方學者翻譯。當然有些中國學者也參與翻譯，主要還是翻譯成英文。

假如說“湯學”的研究比“莎學”還差得遠，這需要認真分析。因為莎士比亞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成為研究的經(jīng)典，只是有人覺得還不錯，“莎學”真正開始變成一門學問，是在18世紀以后，而且還跟英國在19世紀稱霸全球有關，跟英語變成一門世界語言有關。英國當時是“日不落國”，他們弘揚莎士比亞，別人也跟著看。所以，如果中國的學術界教育界都認為湯顯祖了不起，那么老百姓肯定也會看。否則大家也不太知道。像教材中有關湯劇的文選都很少。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除了教材，平時我們在影視上鮮少看到有關湯顯祖的戲劇改編節(jié)目。

鄭培凱：教育本身非常重要。發(fā)現(xiàn)什么是自身文化中的杰作，是跟教育聯(lián)系在一起的。像提倡“湯學”，目前只是在戲劇文學研究圈子里流傳。因此，要使年輕人在心里對湯顯祖至少有個印象。我在美國生活過三十年，知道美國的社會教育對莎士比亞很重視。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美國的公共教育電視臺有一些提供給兒童看的節(jié)目，就把莎士比亞劇本改編成適合兒童看的節(jié)目。雖然簡化了原劇，敘述手法也不一樣，但小孩子都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一個關于愛情的故事。所以，湯顯祖劇作的傳播也需要一些兒童版、青少年版。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您認為“湯學”假以時日會跟“莎學”一樣傳播甚廣？

鄭培凱：湯顯祖的詩、文、賦都沒人研究，連詳細注解都沒有，而莎士比亞作品幾乎每一個字都有人在研究。最近剛?cè)嬖鲇喌摹稖@祖集全編》把能找到的作品都收錄了，但都是原文，“湯學”可能還要發(fā)展一兩百年，而“莎學”研究至今已有兩三百年了，經(jīng)過大家的努力，經(jīng)過研究注釋、改編推廣，可以在世界為人所知。

對于戲劇而言，視覺、聽覺很重要，所謂“極視聽之娛”嘛。過去研究湯顯祖，多屬于文獻研究，除非曾經(jīng)看過劇作的演出，不然怎么討論其戲劇性呢？現(xiàn)在則不同，影視科技之發(fā)達，整個演出本身的音樂舞蹈等綜合藝術容易讓人知道，所以大家對湯顯祖的認識，會跟時代高科技、網(wǎng)絡的普及相關聯(lián)，這會使湯顯祖的研究變得立體，而且可以全民化，呈幾何倍數(shù)地擴大湯顯祖的影響力。

莎劇主體是念白，題材市民

湯劇是詩與詞牌，改編不易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眾所周知，湯顯祖的《牡丹亭》，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歷演不衰。為何他們的戲劇時至今日仍有如此大的魅力？又具有怎樣的現(xiàn)代價值？

鄭培凱：莎劇的演出歷久不衰，與莎劇的題材多樣及平民性有關，也跟演出的形式與對象有關。莎劇雖然也有片段歌舞場面，不過主體是念白，能夠把戲劇的張力直接傳遞給觀眾。其魅力當然來自莎士比亞對具體人性的觀察，對每個人物在現(xiàn)實世界的選擇（或難以選擇）做了深刻的描述，使觀眾得到震撼或啟發(fā)，《哈姆雷特》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湯顯祖的《牡丹亭》亦然，可以讓我們認識湯顯祖對于女性的重視，亦即作品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對杜麗娘的追求賦予極高的意義。四百年前湯顯祖刻畫的杜麗娘，對個人幸福、婚姻愛情的追求，對自我的肯定與展現(xiàn)，到了四百年后，甚至以后，全世界的人依然都會有所共鳴，這就超越了時代的限制。換句話說，湯顯祖劇本的思想，和莎劇一樣，可以超越時代的限制，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前瞻性就是回到了最基本的對人的關懷，這是很值得我們思考的。作為一個作家，湯顯祖能表達人類對于希望的追求，他的想象能夠帶我們走到一個比較高的境界，這是絕對能夠超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直到今天還讓我們感動的緣由。再過四百年也一樣，這是很了不起的地方。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湯顯祖的《牡丹亭》共55折，《紫釵記》共53折，《南柯記》共44折，《邯鄲記》也有30折。如果要將全本看完，幾乎不止一天一夜了。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共五幕戲大概幾個小時就能看完。所以，對湯劇的改編是否難度更大？

鄭培凱：過去“臨川四夢”的演出，一般是演折子戲，也就是演出精彩的片段。中國戲曲繼承南戲傳統(tǒng)，很像現(xiàn)代的電視劇，一個戲很長的，不過傳承有序，故事情節(jié)是大家知道的，所以常選經(jīng)典片段演出。中國戲曲的表達方式是歌舞并重，音樂性、舞蹈性很強，跟現(xiàn)在我們比較熟悉的話劇形式不太一樣，比較像歌劇加芭蕾，給觀眾獨特的藝術感受。戲曲改編不同于話劇改編，就各種地方戲劇而言，必須配合當?shù)貞虻穆暻粋鹘y(tǒng)，說起來比較復雜。

可是，湯顯祖戲劇里的文辭非常優(yōu)美，而且是詩，所以不容易改編?，F(xiàn)在的改編方式是刪減，因為戲曲的人才不足，沒能力改編成通俗易懂的版本。另外這些詩都是配有曲牌，是唱的，改編起來需要很多懂得傳統(tǒng)音樂的人來做?，F(xiàn)在的方式，相當于把過去演的劇本進行濃縮，還是用原來的曲牌來唱。唐滌生改編的粵劇版本可以作為大家的借鑒。我認為改編要多元，不能只是按照16世紀到18世紀的演法，但是要有章法。這是大家需要努力的。到目前為止，昆曲對湯劇的呈現(xiàn)是最為優(yōu)美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所謂的原汁原味的昆曲版本，應該是乾隆時代的。距今已有兩百年左右了，但詞和曲牌都保持不變。好作品都需要人們不斷投入關注。

湯公與莎翁無需抗衡但“湯學”比“莎學”落后百年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有人把湯顯祖稱為“中國的莎士比亞”，您認同這種說法嗎？

鄭培凱：以目前狀況來講，莎士比亞劇本比較多，涉及的面也多，人物也多，這是莎士比亞的優(yōu)勢。但湯顯祖不是一個專業(yè)的劇作家，換言之，莎士比亞是一個專業(yè)的劇作家，他在作品里展現(xiàn)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里各種各樣的境遇，有其哲學看法。從這個角度講，不同的文化展現(xiàn)出最好的東西，各有特色，很多人愛講湯顯祖是“中國的莎士比亞”，這跟中國人在這一百年來喪失掉自己的文化自信，總覺得西方比我們強有關。其實，每個天才都不一樣，莎翁自莎翁，湯公自湯公。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今年恰逢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您認為兩位東西方戲劇大師可以有怎樣的“對話”？或者說，他們兩位可以有怎樣的“邂逅”？

鄭培凱：今年是2016年，恰逢湯公與莎翁逝世400周年，他們能否在天上邂逅，我們不知道，就算在天上對話了，我們也聽不到。倒是我們紀念400年前的古人，希望他們有所邂逅，有所對話，反映了當代中國人的思想脈絡，甚至顯露了我們的文化焦慮，是值得深思的。為什么中國人知道莎士比亞，比知道湯顯祖要多？為什么讀莎劇容易，讀湯顯祖劇本難？演出莎劇容易，演出湯劇困難？為什么我們亟亟要抬出湯公，來與莎翁抗衡？這些問題，或許是他們兩位400年后的邂逅，迫使我們?nèi)ッ鎸?、去對話，然后認識自己文化與藝術處境的最重大問題。

中國人對西洋文學的認識與推崇，是近百年來的文化大趨勢，因為世界文化的重心，在四百年間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西方，而莎士比亞作為西方文學戲劇最具前瞻性的典范，也成了全世界學習文學的典范。我們一般讀的莎劇是白話文的翻譯，不是莎劇原文，的確好懂；讀湯顯祖的詩文與《臨川四夢》，讀的是深奧典雅的古詩詞，一般人是讀不下去的。這里的重大問題是，不讀莎劇原文，卻天天宣揚莎翁文學之偉大；讀不懂湯顯祖的劇本與詩文，卻只想找一個“東方莎士比亞”，豈非最大的反諷？

“五四”的文化精英，因為反傳統(tǒng)，批判中國的古典文學有貴族性、有山林氣，對文言寫作極盡打擊之能事。在發(fā)動白話文運動的過程中，把三千年來的古典文化傳統(tǒng)一舉拋棄，全面學習西方。莎劇有許多優(yōu)秀的白話文譯本，中國人可以看得津津有味；湯劇一本白話譯本也沒有，倒是有外文譯本。請問，這是文化發(fā)展的正?，F(xiàn)象嗎？是中國的文化人希望的前景嗎？我覺得，“湯學”在目前只是個起步，或許還得發(fā)展個一兩百年，才有資格和“莎學”進行平起平坐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