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賈敬龍案引發(fā)了大家的關(guān)注。賈敬龍因婚房遭強拆,未婚妻也離他而去,絕望之下,憤而用射釘槍將村支書殺死。賈被執(zhí)行死刑前后各種意見激烈交鋒。有認為殺人償命罪有應(yīng)得;也有認為于法有罪但其情可憫的。

賈敬龍
賈案的爭論,引發(fā)了很多人的一些聯(lián)想:當(dāng)自己成為與權(quán)利糾紛的主角時,自己無法獲得想要的“公正”時,到底該怎么辦?賈敬龍用自己的行為方式做出了回答。而他的行為方式,隱隱透出兩千年前盛行一時,至今仍讓人耳熟能詳?shù)挠蝹b之氣。
但熟知歷史的我們也知道早在兩千多年前,漢武帝時代,漢廷就已經(jīng)將盛極一時的游俠趕盡殺絕。這是為什么呢?
秦漢之際游俠成風(fēng)
游俠是秦漢社會一個特殊的群體,某個人被稱為“俠”,不靠所操職業(yè),也不靠財富的多寡,而是靠其特殊的行為和所秉持的精神,遺世獨立,睤睨萬物。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在秦漢時代,無論貴賤,皆慕俠成風(fēng)。除了與秦漢民風(fēng)剽悍,崇尚勇武有關(guān),更重要的還是,游俠在世人眼中具有很多獨特的品質(zhì):他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信守然諾,萬死不辭”,他們“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從這些溢美之詞中,我們已經(jīng)能大致看出游俠們的行為邏輯和基本特征:這是一群講誠信,講道德,專門急人所急,打抱不平,在公家政府和法律之外為人們提供私人權(quán)益救濟的人。至于救濟的手段,往往無視律法,不加限制,但主要依靠的是私人武力和財富。

電視劇中郭解的形象
一些著名的游俠,如朱家、劇孟、郭解,都是一時的道德楷模。
郭解受人之托辦事,只要可以辦成的,立馬給人辦;辦不成的也要爭取讓各方滿意。劇孟則但凡有人求其辦事,哪怕事情再難再危險,也一定挺身幫忙,絕不裝作不在家或找其他借口。朱家則更為高標(biāo)準,他“家無余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散盡家財,養(yǎng)活了名士數(shù)百,庇護了平民數(shù)千,見到被自己救助過的人,寧可躲起來,也羞于接受別人的感謝,如果對方富貴了,則終生不見。
游俠因具有這些為人稱道的品質(zhì),而博得了當(dāng)時社會各界極大的追捧擁戴。劇孟、郭解等人,所到之處,萬人空巷,無論貴賤,爭相拜見。人們不僅崇拜游俠,還效仿游俠,當(dāng)游俠有難時,也慨然報答。如郭解因為勢力太大,被縣令陷害而遭漢武帝強制移民茂陵時,平時同他往來的人贈送給他的錢財以千萬計,陷害郭解的當(dāng)?shù)乜h令則被人殺死。后來郭解逃亡外地,也處處得到別人的幫助,甚至有人寧可自殺,也不讓官府獲得其線索。就連大將軍衛(wèi)青,也曾當(dāng)著漢武帝的面為郭解開脫,使皇帝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除了衛(wèi)大將軍,被游俠精神所影響的,還有當(dāng)時的史官們。

《游俠列傳》是《史記》之中的比較有名的篇章之一
贊美還是否定:游俠讓漢代主流史家抉擇兩難
對于這些出身底層,某些行為未免“無法無天”的游俠,秉承儒家價值觀的漢代史學(xué)家們,并沒有一味對其加以輕視與否定,某種意義上反倒是多有同情,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他們的道德和行為。司馬遷的《史記·游俠列傳》在這方面就很具有代表性。
司馬遷在《游俠列傳》的開頭寫道: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xué)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zāi),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司馬遷正在寫史記
短短176字,概括出了司馬遷對于游俠的基本看法:首先,游俠的行為不合國家的王法,即所謂“正道”,但他們卻具有言信行果、急人所難、舍身救人、羞伐其德的高貴品質(zhì);第二,無論達官貴人還是普通人,在生活中都會遭遇各種困難和災(zāi)難,這些困難和災(zāi)難有時候并不都能通過正當(dāng)?shù)暮戏ㄍ緩絹斫鉀Q,而游俠扶危濟困的精神和行為則往往能救人于水火,這就是游俠的價值所在。
另一位著名史學(xué)家班固,在其《漢書·游俠傳》中,雖然站在維護朝廷秩序的角度對游俠多有批判,說他們“不入于道德”“竊殺生之權(quán),罪不容誅”,但是字里行間仍然充滿了對游俠的同情,稱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雖古烈士,何以加哉!”,看似矛盾,其實合理:從國家層面來說,游俠是法律秩序的破壞者,但是從私人層面來說,必須承認游俠精神。
但是,班固又為何會說游俠“罪不容誅”呢?

班固撰寫《漢書》的石雕
游俠必須被消滅
著名游俠郭解的下場并不好,他被漢武帝滿門抄斬。游俠們在歷史中的下場也不好,他們逐漸在史書中消失不見,最后僅存于武俠小說中。
韓非子很早即在《五蠹》里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他這話是說給君主聽的。在韓看來,君主要想富強國家,必須要消滅五類人,分別是儒生、縱橫家、游俠、逃避兵役者、工商業(yè)者,其中游俠的危害主要是聚集黨徒,標(biāo)榜氣節(jié),為了顯身揚名,不惜觸犯國家法律。實際上,俠者之所以被漢武帝們所忌憚,必欲除之而后快,原因并不單只是觸犯法律。
首先,俠客們講道德,有人格,從中產(chǎn)生的感召力和凝聚力,甚至一度有凌駕于中央政府對基層組織控制的態(tài)勢。比如朱家,京師以東各路英雄豪杰,“莫不延頸愿交”;劇孟,名將周亞夫得到他的支持,甚至像“若得一敵國”;郭解,公卿郡縣“爭為用”。
私人過大的感召力和凝聚力,無疑都會觸犯了帝王的大忌。功臣若是“功高震主”,尚且難以避免殺身之禍,何況這些擁有私人武裝的平民。郭解的死,正是感召力殺身的絕好例子:某儒生私下里指責(zé)郭解,結(jié)果被郭解的手下殺掉,并被割下舌頭,此事雖然與郭解無關(guān),但是朝廷認為他不知情就能殺人,比親自殺人罪行還重,大逆不道,滿門抄斬。

被后人武俠想象化的漢朝第一大俠郭解
第二,游俠在地方上依靠自身的威望,挾持地方政府,很多郡縣土豪發(fā)生矛盾沖突,不找官府,而是找游俠調(diào)解。游俠還常干預(yù)地方政府事務(wù),如郭解通過私人關(guān)系給官府打個招呼,甚至就能免除某人的勞役。郭解所在郡縣有某楊姓官員父子,因為得罪了郭解,皆被郭解的門人殺害,害的這家人進京告御狀,可見郭解在本鄉(xiāng)本土勢力大到超越官府。當(dāng)時中國統(tǒng)一未久,削弱諸侯王國的措施也才初有成效,正是后來成為中國傳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的逐步形成階段。為了鞏固中央集權(quán),帝王們對任何地方自發(fā)性組織,都不會有絲毫的留情,只能是鏟除殆盡而后已。
最后,秦漢社會的人們之所以仰慕游俠,愛戴游俠,在于游俠確實能“扶危濟困”,救人于水火,較之訴諸官府,這種方法往往更為有效,這也是包括司馬遷這樣的精英文人在內(nèi)的社會普遍看法。
這表明,當(dāng)時的人并沒有把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完全寄托在國家和法律上,而是認為民間私利對權(quán)益的救濟同樣具有正當(dāng)性,這是一種民間的自發(fā)秩序,這種秩序以“善”為基本準則。當(dāng)國家秩序與民間秩序相沖突時,人們就會以“善”為標(biāo)準,來決定自己到底該遵從何種秩序,這說到底是一種獨立人格精神的體現(xiàn),當(dāng)然也就不能為正在形成中的,視萬民如芻狗草芥的中央集權(quán)體制所容忍。

后世文學(xué)化的游俠形象
司馬遷后來因言論觸怒了漢武帝,竟獲罪慘遭宮刑。雖然遭受奇恥大辱,幾欲自盡,但因為《史記》還沒有完成,也只能無奈茍活。此時,不知他是否會想起,那些輕身死重然諾,游走四方打抱不平的俠士。
自漢武以降,真正可以對中央政府的權(quán)威形成挑戰(zhàn)的“游俠”,就真的只能存在于類似李白《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