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蘭購買的保健品,近一半都來自一個叫小劉的推銷員。小劉剛和黃秀蘭接觸上就熱情得很。“下雨了,阿姨不要出門”“最近身體怎么樣”……每隔兩三天就會主動打電話問候。
那時,老伴去世后,才搬到廣州不久的黃秀蘭“六神無主”。她和大女兒及女婿生活在一起。白天,孩子們上班,她就在屋里看資料,洗衣,做飯,經(jīng)常“傻傻愣愣”,不喜歡和身邊的老太太拉扯家長里短,對樓下唱歌跳舞的老人團(tuán)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她躲避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際交往,唯獨(dú)躲不過保健品公司。幾年間,黃秀蘭曾被不計其數(shù)的業(yè)務(wù)員堵在菜市場、公園和廣場門口,常?;氐郊揖褪菨M手的傳單。偶爾去深圳的兒子家短住,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能多出幾個“干兒子”。
“根本用不著自己去找,保健品會想方設(shè)法地找上你。”最多的一天,家住廣州的黃秀蘭接到過20多個保健品公司的推銷電話,最遠(yuǎn)的一個來自黑龍江。
不少保健品公司和黃秀蘭都守護(hù)著共同的“秘密”:每個工作日的上午9點(diǎn)到下午2點(diǎn)之間是最安全的交易時間——兒女上班了,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還沒來,黃秀蘭常常將買來的保健品直接塞到床底下。
黃秀蘭沒少見老人家庭關(guān)系因此撕裂。比如,她的妹妹退休前在廣州的醫(yī)院做兒科門診醫(yī)生,平均下來,一年能買一萬多元的保健品。兒子、女兒一看是保健品公司找上門就大門緊鎖,老伴被逼急了給她丟下一句:“再買我就和你離婚!”
黃秀蘭的女兒女婿“很開明”。因為從事與醫(yī)療器械相關(guān)的行業(yè),每回出國總會主動地給黃秀蘭帶維生素、鈣片這樣基礎(chǔ)的保健補(bǔ)品。“他們能理解我。”黃秀蘭說。
但更多時候,黃秀蘭也不愿意和“善解人意”的女兒“啰嗦”。“她們總說我買的沒用,東西不好要挨批評。很多新科技我們不知道,但她們說得更多的是‘和你講你也不懂’。”

黃秀蘭和她編寫的書。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王景爍/攝
比起兒女,保健品公司的人“親切”得多。黃秀蘭記得,在一個蟲草含片的報告會上,30多歲的女經(jīng)理在臺上聲情并茂地講著母親身體變差之后的悲慘遭遇,動情處“咚”地一聲跪下磕頭,“現(xiàn)在你們就是我的父母了。”話一甩出,臺下的老人紛紛上前送紙巾,給擁抱,在座的不少人還哭了。這一場講座,場內(nèi)2000人交了100多個訂單。
“5000元一套產(chǎn)品,這一場就是幾十萬元。”黃秀蘭說。
為了銷量,保健品公司在滴了墨汁的水里放粒膠囊,水變清就說是產(chǎn)品清肺能力顯著;在青蛙心臟上撒些口服液維持了半個多小時的跳動,就說是能延緩衰老。
一次,保健品公司向她推銷了“松珍”膠囊,“這是從100年的松樹上提取的,只有享受國務(wù)院津貼的專家才能享用。一般人只能吃到10到20年松樹上提取的。”每天吃2粒,每天吃3次。試吃了一天,多年失眠的黃秀蘭在那一晚突然睡了個好覺。她當(dāng)即交了10萬元。
沒想到第二天就沒了效果。她給業(yè)務(wù)員打電話詢問,被告知“你這是因為好轉(zhuǎn)以后出現(xiàn)反復(fù),需要再加大劑量。”讓她從以前每次吃2粒改為每次4粒,再沒效果每次吃8粒。“50粒一瓶,一瓶就是900元,這樣一說我每天就要吃掉500元。”
買了20年保健品,黃秀蘭有一肚子話要說。她從4年前開始翻譯,寫書。為了方便不會拼音的黃秀蘭查閱資料,女兒買來一塊電腦手寫板,但黃秀蘭始終覺得“打東西還是太慢了”。
黃秀蘭出版的一本書花了一年的時間,推銷保健品的小劉常常沒過幾天,就跑去她家里拿寫好的手稿,回去錄入電腦。“一章一章地弄,來來回回跑了幾十次”。除此之外,小劉每周三打電話問候黃秀蘭,還經(jīng)常幫忙修電腦、教她使用智能手機(jī)。
他是黃秀蘭的合著作者。“小劉對我好,是我的‘忘年交’。”黃秀蘭評價。但是自認(rèn)已走出保健品“圍城”的黃秀蘭,卻常常無法拒絕小劉的“攻勢”:家中最貴的儀器“頻譜屋”、最貴的膠囊“松珍”和最“不靠譜兒”的牦牛奶,都來自小劉推薦。
“不是推銷,后期推薦這些就是出于朋友關(guān)系。”小劉表示,“保健品的效果因人而異,怎么能說有用沒用呢?吃了總比不吃好。”
報道公開之后,有網(wǎng)友評論:“一個快90歲的人,能這樣理智地面對保健品,不簡單。”但是這個別人口中勇敢站出來的“斗士”,卻覺得自己并不算成功。她妹妹的保健品還是買得很“兇”。她認(rèn)識的一對“有頭有臉”的干部夫婦去年去世,兒女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保健品上花掉了100萬元。因為參加保健品活動湊在一起的幾個“朋友”甚至明里暗里告訴她,“你不買就走,不要影響我們買。”
而推銷保健品的業(yè)務(wù)員大多又很年輕,“基本都是外地人來打拼,他們也是找不到好工作才迫不得已。”黃秀蘭無奈,“我的這些理論根本就沒處交鋒。”
她試過在自己的講座上講起老人買保健品的心理,不過,這些“痛的領(lǐng)悟”在臺下的聽眾身上并沒激起太大的水花。她的“打假”視頻瀏覽量逼近1000萬,但拿起最近的幾張老年報,卻發(fā)現(xiàn)四五種保健品“特價出售”的消息還是源源不斷在邊欄里“加粗”出現(xiàn)。
雖然不再隨意購買那些“既看不見標(biāo)號又吹得天花亂墜”的瓶瓶罐罐了,但現(xiàn)在黃秀蘭每天要吃類胡蘿卜素、B族維生素片等等將近10種保健品,她覺得“買得值得,吃得放心。”——“最起碼看上去專業(yè)”。這些新的保健品有明確的標(biāo)識、有叫得響的品牌、幾種搭配起來還成系列。
20年里使用過不下20種保健品,黃秀蘭覺得這些東西的效果“真的很難說”。“說沒有那是不負(fù)責(zé)任,說作用很大又不可能,老人一般都是把好幾種保健品合在一起吃,到底哪種起了作用根本就說不清。”
但她同時又覺得,“我已經(jīng)87歲了,人不傻,腿腳利落,聽得清,沒大病,這不是挺好嗎?說不定是保健品的功勞呢。吃不好就當(dāng)‘交學(xué)費(fèi)’吧。”
即使在住院期間,黃秀蘭的通話記錄里,小劉也比女兒、醫(yī)生、妹妹出現(xiàn)的頻率要多。前不久,小劉的老婆生孩子,黃秀蘭跟著他自駕幾個小時去了鄉(xiāng)下老家,看望剛出生的孩子。平時,小劉也會分享給她孩子最新的動態(tài),他們還一同去臺灣旅游。
今年年初,另一位“相交甚好”的業(yè)務(wù)員去家里看望黃秀蘭,告訴她,年幼的兒子玩鬧時不小心打破了別人的眼睛,黃秀蘭直接拿出2萬元。將近3個月過去沒收到他的消息,黃秀蘭回?fù)苓^去,才發(fā)現(xiàn)這個熟悉的號碼已經(jīng)成了空號。記者 王景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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