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朝大海
在人類歷史的轉(zhuǎn)折時期,有一種叫福船的大型洋船,出現(xiàn)在亞洲水域。她的出現(xiàn),將為中國東南沿海創(chuàng)造出新的歷史敘事,關于閩人的海洋敘事。
在這敘事中,有三個不得不提的名字。他們,串起了一條清晰的閩人航海脈絡。
王景弘:漫長的航行
這是大明王朝的第八次遠航。
王景弘立在大明船隊旗艦的甲板,面染日色,兩鬢微霜。太平洋的風,鼓蕩起他的衣衫,水手在桅桿瞭望,舟師清晰地發(fā)出指令,云帆高掛,旌旗獵獵。天高海闊,滄海無涯。
明宣德九年(1434年),大明王朝遠洋船隊再次啟航,目標蘇門答臘。
率領這支龐大艦隊的,是正史三寶太監(jiān)王景弘。面對滿天云霞,也許他會回憶起,他和鄭和引領的一次次遠航。那支強大的船隊,有200艘艦船近3萬士兵,在大海劈波斬浪。他們不是去建立一個橫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海上霸權,而是以國家實力開展古代中國式的和平外交,“宣德化而柔遠人”,建立朝貢貿(mào)易體系。東西洋諸國使者,搭船返航。紫禁城的盛大慶典,異囯使節(jié)是一道奇麗的風景。
遠航船隊從江蘇太倉的劉家港出發(fā),在福建的長樂太平港候風,大批艦船和士兵、水手、工匠、醫(yī)生從這里加入船隊。到西北風起時,船隊穿過臺灣海峽進入南海,到達東南亞各國,然后越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最遠抵達非洲東海岸莫桑比克和肯尼亞。天方,這個《一千零一夜》故事發(fā)生的地方,也只是航線中的泊船點。這是英國海軍軍官加文·孟席斯描述的“中國發(fā)現(xiàn)世界”的年代。
這種以國家力量構建的有利于國際通商的海洋秩序,奠定了明代中國的海洋地位,船隊梳理的五十余條航線和朝貢貿(mào)易網(wǎng)絡,為以后商人們前往這一地區(qū)進行貿(mào)易創(chuàng)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這是一次華夏文明成果的盛大展示,當年世界上最好的產(chǎn)品——絲、瓷、茶,作為財富、地位、品位的象征,激發(fā)海外市場對中國商品的追求,無形間也帶動了西太平洋、印度洋共同市場的建立。
也許,王景弘并不知道,這是最后的遠航。
從明永樂三年(1405年)開始,二十八年間的七下西洋中,五次是他和鄭和一起完成的。曾經(jīng)是多么的意氣風發(fā)啊,每次出航,“往返三年,經(jīng)濟大海。綿邈彌茫,水天連接,四顧迥然。絕無纖翳之隱蔽,惟觀日月升墜,以辨東西,星斗高低,度量遠近……”鞏珍在《西洋番國志自序》里描述了他追隨鄭和、王景弘泛海的日子。
在漫長的航程中,王景弘和鄭和是休戚與共的搭檔,情誼始于燕王府中,相交在朱棣軍帳,一起參與靖難之役,最后,在浩瀚的海洋里彰顯一個國家的雄心。
總兵銜正史三寶太監(jiān),這是他們擁有的正式頭銜。500年后,漳州臺商投資區(qū)鴻漸村,歷史悠久的二寶廟,祭祀二位三寶太監(jiān)的鄉(xiāng)間小廟,留存了九龍江口海灣地區(qū)的歷史記憶。
但是,1434年這一次是沒有鄭和的航行。在這次出航前的一年,即1433年,偉大的航海人鄭和在古里(印度西海岸克里克特)去世,就如軍人以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為榮耀,航海人的生命應該歸于海洋。大明王朝的航海雙星,僅存一人。風景閱盡,蒼顏白發(fā),王景弘帶著那支浩浩蕩蕩的船隊走上歸航,此時,他是那支船隊的靈魂。
支持航海的宣德皇帝在半年后去世,大規(guī)模的國家航海行動戛然中止,巨艦在港灣沉睡,士兵和水手消失在記錄里。
仿佛是冥冥中的某種喻示,在大規(guī)模的朝貢貿(mào)易退出海洋世界舞臺之后,隨之而來的民間貿(mào)易潮,中國航海的重心,從印度洋轉(zhuǎn)移到太平洋。遙遠的波斯灣、紅海、霍爾木茲海峽,仍然是航海圖上的終極地點,但不再是貿(mào)易船必須到達的遠方。
在鄭和、王景弘下西洋將近一個世紀之后,西方人的航船出現(xiàn)在亞洲水域。在西方語境里的大航海時代,率先出現(xiàn)在亞洲水域的,是西班牙、葡萄牙武裝商船。據(jù)說,吸引他們蜂擁東來的,是《馬可波羅游記》里的描述。元代的福建刺桐港,是一個比埃及的亞歷山大港還要繁榮的商港,尋找遙遠的黃金國度,是航海人的財富夢想。
當來自新大陸的大帆船和早已在亞洲水域航行數(shù)百年的中國福船在驚濤駭浪中驟然交匯時,東西方文明直面于太平洋,早期全球化時代到來了。
這是屬于閩人的海洋時代。
張燮:閩人的眼界和視野
龍溪舉人張夑站在月港碼頭,看著洋船一艘一艘滑過晏海樓,桅桿高過海澄的城墻,深深的吃水顯示又一次的滿載而歸。海商們擠在甲板翹首觀望,泛海幾個月后,就要回家了。官船一路護航,商船泊岸,官兵登船,征收餉稅。洋船進港維修,番貨流入帆巷豆巷,商人們高高興興回到妻兒身邊,月港的鼓樂歌吹立刻讓他們忘記了旅途的艱難。那一季,督餉館有幾萬兩番銀入庫。
隆慶元年(1567年)月港開放洋市,成為大明王朝唯一允許商人出海貿(mào)易的口岸。
月港地處漳州城東南五十里九龍江入海口,以其形如月得名。這里江面平緩,潮汐吞吐,外通大海,內(nèi)接山澗,在景泰年,民間海洋貿(mào)易已風生水起。
那是一股突然釋放的力量,民間商船從這個港口奔涌而出,一個以月港為核心的九龍江口海洋貿(mào)易區(qū)迅速崛起,成為中國東南沿海海洋貿(mào)易中心、各省份和東西洋各國貨物集散地、明代中國國家財富的輸出端口。
月港開洋是封建國家海禁政策與民間貿(mào)易熱情猛烈碰撞的結果。全球經(jīng)濟到來的前夜,風云變幻,無數(shù)次血與火的焦炙,使當時的朝廷意識到,必須找到一種辦法,來平衡社會張力。這個辦法,是局部開海,合理的地點便是月港。在此之前的三十年,隱藏式的海洋貿(mào)易,已讓月港成為海商聚集的港市,繁華而遠離權力中心,可以把海洋政策變化帶來的震蕩調(diào)到最低。同時,從海外進口白銀可以解決貴金屬不足而遲滯經(jīng)濟擴張的問題,并且為捉襟見肘的財政找到出路。
在月港開放洋市的第三年,即公元1571年,西班牙人占領呂宋,月港商船和西班牙在呂宋相遇,一條由漳州月港聯(lián)結呂宋(馬尼拉)和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的貿(mào)易航線由此形成。世界貿(mào)易網(wǎng)絡在絲銀對流中開始確立,世界市場雛形出現(xiàn)了,大量生產(chǎn)的美洲白銀成為國際貨幣,并在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歷史進展中顯示出極為重要的意義。
這是世界歷史的轉(zhuǎn)折時期。
在海洋貿(mào)易推動下,一批新型國際港市應運而生,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的塞維利亞、意大利半島的威尼斯和熱那亞、印度的卡里卡特,這些港市分布在不同水域,卻通過全球經(jīng)濟互相關聯(lián),中國的月港脫穎而出。
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張燮撰寫的《東西洋考》出版,這是一部由漳州官方組織的通商指南。這在古代中國是很罕見的事。
這部著作涉及明代后期海外貿(mào)易和交通、歷史、地理、經(jīng)濟以及海洋航線的基本情況。今天,《東西洋考》是研究中外關系史、經(jīng)濟史、航海史、華僑史的必讀資料,也是我國與西方航海力量在海外接觸的最早資料。
這部閩人視角的世界通商指南,向人們展示了明代閩人的海上商業(yè)版圖,它的出現(xiàn),呼應中國東南海洋貿(mào)易中心向漳州轉(zhuǎn)移的歷史性變化。
每年風汛來時,海商們開始搭乘貿(mào)易船出洋,成千上萬的商人從月港出發(fā),加入海洋貿(mào)易隊伍。他們帶著中華物產(chǎn)分赴東西洋。
東洋,包括呂宋、蘇祿、貓里務、網(wǎng)巾礁老、美洛居、文萊等10個國家,范圍包括菲律賓、馬魯古群島、蘇祿群島和北婆羅洲一帶。西洋包括交趾、詹卑、滿刺加、亞齊、彭亨、柔佛等19個國家,范圍在今天的中南半島、馬來半島、蘇門答臘、爪哇以及南婆羅洲一帶,主航線22條,每一條航線都是冒險和機會。
商船出海是有限額的。萬歷十七年(1589年),福建巡撫周寀規(guī)定東洋44艘、西洋44艘,以后又增至110艘,加上雞籠、淡水、占城、交趾共117艘;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再調(diào)整為137艘。商船抵達萬丹約16~20天,去巴達維亞43天,到呂宋7天。而實際上,海洋形勢影響貿(mào)易熱度,從月港持證出航的船只,有時多達三百艘,這僅是官方數(shù)字。有些人未取得許可徑自出海,有的滯留在外,輾轉(zhuǎn)各個港市,這樣的商船也不在少數(shù)。商船載重300~500噸,有的達800噸,搭載船員六七十人,海商數(shù)百,貨物價值上萬兩銀子。
張燮在《東西洋考》里提到:那些商船,大的寬三丈五六尺,長十余丈。小的寬二丈,長七八丈。船上弓矢刀盾等戰(zhàn)具俱備,如果突然遇到賊船,可以自衛(wèi),像海上長城一般,不是可以輕易攻取的。造船費用千余金,往返一次修葺費用不下五六百金。有人說,水軍的戰(zhàn)艦都不及商船堅固。他們并不知道,商船造價高,而兵艦所需的金錢,僅僅是它的三分之一。
人們駕著武裝商船揚帆海上,為了規(guī)避風險,往往結隊出發(fā),一路金鼓棹歌,浩浩蕩蕩。當年,鄭成功的水軍在九龍江出??诹狭_灣擊敗荷蘭海軍,創(chuàng)下中國海軍第一次擊敗歐洲人海上力量的記錄,就曾經(jīng)征召了大批月港商船和水手參戰(zhàn)。
中國物產(chǎn)源源不斷地通過這個端口流向世界各地。同時,美洲和日本的白銀、東印度的香料涌入中國。在月港的納稅清單里,包括116種舶來品,他們帶著新舊大陸、西亞、東南亞的氣息,從月港散向各地。
這是一個奇妙的時代,美洲的黃金裝飾中國女人的發(fā)鬢,歐洲的番鏡讓她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容顏,阿拉伯的香水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氛,非洲的犀角杯酒色醉人,馬尼拉的稻米上了尋常人家的餐桌……歐洲的自鳴鐘也很快被仿制了,淡巴孤這一來自多巴哥的煙草成了大眾的消閑品,至于番薯引種,更是為拓荒歲月提供著足夠的熱量。
福建海商持久的、大規(guī)律的海洋貿(mào)易活動,催動東西方物質(zhì)交流,也推動亞洲水域經(jīng)濟圈的形成。在西方人東來前,他們在西太平洋水域建立無可比擬的傳統(tǒng)優(yōu)勢,隨著全球一體化到來時,福建海商成為最早面對歐洲航海者的那一群人。
那是閩地濱海社會覺醒的年代,人們駕巨舟,運輕帆,挾番貨,揚旗出入,行于無涯,時人莫敢侵凌。
海洋經(jīng)濟創(chuàng)造了與農(nóng)耕社會不同的東南沿海海洋社會。月港的日常生活,充滿了世俗氣息。每到風回帆轉(zhuǎn),洋船滿載而歸,人們歌舞賽神,鐘鼓管弦,連飚響答,十方巨賈,競鷺爭馳,真繁華地界。
海濱士大夫謝彬用詩一般的語言描述月港風景:“乃海陸要沖,實東南門戶,當其盛,則云帆煙楫,輻輳于江皋,市肆街廛,星羅于岸畔。商賈來吳會之遙,貨物萃華夏之美,珠璣象犀,家闐而戶溢。魚鹽粟米,泉涌而川流。”(《鄧公撫澄績政碑》)
九龍江口海灣地區(qū),迎來她的歷史性機遇。
吳樸:書生韜略
當我們試圖喚醒沉睡的海洋記憶,常常面臨一個歷史懸念,當那支橫空出世的大明船隊消失在歲月煙波里之后,誰是鄭和、王景弘事業(yè)的繼承者,記錄了歷史榮光的航海資料,又花落誰家。
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渡海方程》首次刊印。這是中國第一部刻印水路簿,由手寫到刻印,傳播方式的改變,透露著一個重要信息,大規(guī)模的海洋貿(mào)易就要到來了。此時,離月港開海還有31年。
作者吳樸,參加過嘉靖十五年(1536年)毛伯溫征伐安南的軍隊,親歷過明王朝撫邊方略。海濱士子生于遐荒,糟糠不厭,命運乖蹇,卻異常敏銳地感受到大時代來臨前的海洋氣息,寫出了一系列很有見地的鴻篇。一介布衣,名字見于《漳州府志》,著作錄于《四庫全書》,他的思想,被認為是那個時代最前沿的思想。他的家鄉(xiāng)詔安,海洋貿(mào)易成風,梅嶺是漳潮貿(mào)易區(qū)的重要港口。正德十年(1515年)設漳潮巡檢司,嘉靖九年(1530年)置縣,取“南詔安靖”之意,都是為了應對海洋形勢的變化。
《渡海方程》讓我們領略明代中國的海洋雄心。以太倉劉家河開洋,向南直至忽魯漠斯(霍爾木茲)而止,凡四萬里。向北至鴨綠江盡處,亦約四萬里。設置海外都護,設置海外市舶司,保護商旅和囯家利益,海權思想躍然紙上。
《龍飛紀略》說“南海傍海諸國,磧外如西域大小部落,塞外如遼東、興和、大寧、東勝,極徼國邑,海陸道路,遠近順逆,亦悉加考證”。書中闡述了國家經(jīng)略海洋的觀點,從加強海防,放寬海禁,允許互市,聽民貿(mào)遷等方面,再次涉及設立海外市舶司和都護府。
東南沿海進入旺盛的海洋貿(mào)易時期,與之呼應,一批閩人航海資料在這個時代相繼出現(xiàn),源頭指向鄭和、王景弘。
英國牛津大學鮑德林圖書館,1935年,一個叫向達的北京圖書館研究員在那里查到了來自明代中國的航海資料,它們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順風相送》《指南正法》。
《順風相送》序言一開始就說道:“于天朝南京直隸至太倉并夷邦巫里洋等處更針路山形水勢澳嶼淺深攢寫于后,以此傳好游者云爾。”太倉,正是鄭和下西洋船隊的發(fā)泊地。后面“永樂元年奉差前往西洋各國開詔”一句,直指永樂年間明王朝國家航海行動。顯然,這就是失落的下西洋船隊航海資料。
一個令人關注的話題是:誰是那些偉大的遠航的資料的傳播者?《指南正法》提到了一個名字——“漳郡波吳氏”,“波”在閩南方言里與“樸”諧音,就是吳樸。關于東西洋航路的描述,《順風相送》《指南正法》和《渡海方程》、《東西洋考》,以及近年從鮑德林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雪爾登地圖》,內(nèi)容一脈相承,從發(fā)泊地到終點站如出一轍。
《渡海方程》在流傳過程中,幾經(jīng)演變,最終,記錄海國里程的“經(jīng)”存在于《順風相送》,標志海中山嶼的“圖”則見于《鄭和航海圖》?!抖珊7匠獭匪婕皟?nèi)容,屢屢被世人引用,胡宗憲的《籌海圖編》、鄭開陽的《使倭針經(jīng)圖》、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茅元儀的《武備志》都可以找到它的印記,今天,那些走在時代前沿的海權思想,依然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從鄭和、王景弘率領大明舟師下西洋,到月港海商揚帆海上,從朝貢貿(mào)易到民間海洋貿(mào)易,沿著這條閩人航海脈絡,我們看到,在人類歷史的轉(zhuǎn)折時期,閩人智慧創(chuàng)造了非凡的事業(yè)。海濱士子站在歷史的高處,瞭望大海,發(fā)出時代的宏聲,閩地為海洋中國貢獻出氣勢磅礴的物質(zhì)與精神財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