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艙里的“圓桌心理對話”。

四川省第十批援鄂心理醫(yī)療隊組長李進。

四川省第十批援助湖北醫(yī)療隊隊員張波。

　　“快快！氧氣加上去、體溫降下來、控制肺部病情發(fā)展，把病人救回來……”

　　在武漢經歷的這場新冠肺炎疫情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驓v經劫難，掙扎求存，或日以繼夜，治病救人。無論經歷了什么，封城的2個月里，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人們，縱有肉體層層包裹，仍是多有心碎。

　　在封城的日子里，援助湖北四川心理醫(yī)療隊以傾聽，見證了武漢的5827次心碎，也試圖縫補，這5827次心碎。

　　【病人】

　　他曾想從十樓跳下去

　　沒法給父母送終成最大心結

　　他大概50歲，不愛說話。進入方艙一個禮拜，成天都陰著個臉，要不就自己一個人縮在邊兒上，像是在哭。你問話，他什么都不跟你講。

　　他惦記著為父母送終的事兒。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一家人先后感染，在他被送進漢陽國博方艙時，父母已經都去世了。他常常一個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神情木訥，醫(yī)護人員跟他說話，也都像是沒聽到的樣子。攀枝花第三人民醫(yī)院醫(yī)生陳仁德隨四川第六批援助湖北醫(yī)療隊到達武漢、進入方艙后，很快注意到了他。

　　“心理介入的第一步，沒別的，往往就是聊天。”陳仁德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坐在床邊兒，兩個男人的對話艱難地展開，“他最大的心結就是父母去世了，他被關在方艙里，沒法去殯儀館，沒法送終。”最絕望的時候，男人一個人在家里，很想從10樓跳下來，把一切都結束掉。

　　四川普通話和武漢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口音，一來一往，聊罷，陳仁德站起來告辭，走時說道：“現(xiàn)在特殊時期，除了你，你看這方艙里，900個人都關在這里，沒有辦法，只有放寬心。至于送終的事，所謂厚養(yǎng)薄葬，只要平時對父母照顧得好，不用在意這一瞬間的不得已。”

　　一周后，陳仁德回訪，他已經開始愿意說話，能主動和醫(yī)護人員溝通，還能時常自己走一走。“行動力遲緩的‘亞木僵狀態(tài)’好轉，是很重要的心理好轉跡象之一。”陳仁德覺得欣慰。

　　方艙里的圓桌對話

　　她哭著說，“我后悔過讓出那個病床”

　　隨著發(fā)現(xiàn)的病例增多，陳仁德決定在方艙里開一個“圓桌心理對話”。2月18日這天，武漢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yī)院里的四川醫(yī)療隊從下午2點就開始忙活，想辦法找凳子，再一個病區(qū)一個病區(qū)通知“病人組長”——“我們有個心理咨詢會，大家聊聊天啊，都給組里的人說一聲。”

　　下午5點，13張椅子圍成一個圈兒，除了坐著的人，周圍還圍著一堆觀眾，大部分都是女性。陳仁德穿著全套防護服，手里握一只擴音喇叭，開始和大姐大嬸兒們嘮嗑。有的人愿意講一講心里話，更多的人不開口，喇叭傳到手里的時候，擺擺手讓給下一個。傳到第五個人手里，余娟(化名)一開口，眼淚就開始流。

　　“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我和我爸都確診了，在衛(wèi)生系統(tǒng)工作的朋友想辦法給我找了個床位，我當時想著那么多人生病，我倆不算重癥，不好意思去占那個床位，就沒要。”她的眼淚從眼鏡后面落下來，落到口罩上，濕了一片，“后來我病得最重的時候，120排隊一百多個人，我一個人在家里，把空氣凈化器開到最大，一口水都喝不下去，我覺得我快死了，那時候我真后悔沒要那個床位啊。”

　　有時候她醒來，還記得夢里大片大片蕭瑟的黃色菊花，她常常哭泣，掛念4歲的兒子，擔心著幼兒園里自己的學生。

　　所幸傷痛在時間溫柔的手里慢慢愈合，和陳仁德聊了幾次之后，余娟開始試著重新出發(fā)，她主動加入方艙的志愿者隊伍，從被救助者轉變?yōu)榫戎摺?/p>

　　【醫(yī)者】

　　不愿開口的醫(yī)護人員：

　　“英雄怎么能出問題？”

　　病毒是無視身份的，壓力也是。患者有自己的苦難，醫(yī)者亦有自己的心結。在武漢，后者往往更加隱蔽、難以介入。來自四川大學華西醫(yī)院的知名心理學專家邱昌建作為四川心理醫(yī)療隊的“排頭兵“，于2月初到達武漢，在展開工作后他發(fā)現(xiàn)，最明顯的表象是失眠癥狀。

　　“一線醫(yī)護人員都太忙了，壓力太大。”邱昌建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四川心理醫(yī)療隊采取了盡量簡化的方式推進工作，“電話也好，網(wǎng)絡也好，都力求讓他們能有更多時間休息。”另一方面在他看來，一個關鍵點是，不希望用英雄主義來包裹醫(yī)護們的血肉之軀，“幾天內可能可以，但如果兩三周甚至一兩個月周期狀態(tài)，個人是承受不了的，因為它是反常的。“

　　“心理咨詢是需要對象自覺自愿，但是大部分醫(yī)護人員不愿意開這個口，不愿意主動咨詢，都說我沒事，我沒問題。”作為四川省第十批援助湖北醫(yī)療隊隊員，來自四川大學華西醫(yī)院心理衛(wèi)生中心的張波與全省大約50名同行一起，于2月21日到達武漢，核心的工作內容包括對患者以及醫(yī)護人員進行心理疏導。

　　然而在實踐中，心理咨詢工作開展得并不太順利，“一個原因是大部分國人確實還是對‘心理問題’比較忌諱，認為好像是自己懦弱的一樣，不太愿意接納心理援助；另一方面，醫(yī)護人員們被抬到了‘英雄’的位置上，那么英雄，怎么能有心理問題？”

　　張波理解這樣的稱呼出于民眾發(fā)自內心的感謝和真誠的贊美，“但把英雄這兩個字一直安在他們頭上，從當事人的角度，有些心理和情緒上的問題會被強行壓制或者掩蓋下來，得不到及時的疏導。”

　　崩潰的醫(yī)生提前走出方艙

　　“我要馬上去看看那個孩子”

　　但事實上，醫(yī)護人員面對著極大的心理壓力。和張波同一批到達武漢的心理醫(yī)療隊隊員李水英，就曾遇到印象非常深刻的醫(yī)護人員案例。

　　這是在一家方艙工作的外地支援湖北的醫(yī)生。“我不能告訴你是哪家方艙，叫什么名字，我們姑且叫她武醫(yī)生吧。有一天正常查房的時候，她和一位病人聊了一會兒，聊到了病人家里的情況。”李水英后來了解到，這名患者是位母親，孩子不到10歲，自己、老公、公公婆婆，全都被隔離。雖然自己是輕癥進入了方艙，但家里有人病重，有人去世，在這樣的極端情況下，幸免于感染的孩子被獨自安排在另外一個隔離點。

　　當時武醫(yī)生“感覺還可以”，但她查完房以后就“繃不住了”，于是提前結束工作，匆匆出艙。“一出艙，她一個人坐在從方艙回駐地的公交車上，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給隊里的護士打電話，叫護士趕緊收拾駐地里的吃的喝的，她要去看那個被獨自隔離的孩子。”

　　同事們發(fā)現(xiàn)了她的反常，向李水英求助，但武醫(yī)生拒絕一切交談，回到駐地后，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我們只能讓護士隔一會兒去敲敲門，問她需不需要吃東西什么的，讓她自己呆著，過一會兒可能會平靜下來。”2個小時后，武醫(yī)生開始愿意溝通，但仍執(zhí)意要前往隔離點，李水英想了想，對她說了一句話：“做我們這行的，就算防護得再好，也有風險。你去了，要是給孩子帶來風險怎么辦？”

　　就這么一句話，武醫(yī)生停住了已經邁出住地的腳步。

　　【數(shù)據(jù)】

　　心理干預5827次

　　有必要進行長期的觀察和干預

　　武醫(yī)生的情況不是罕見個例，根據(jù)四川省第十批援鄂心理醫(yī)療隊組長李進提供的數(shù)據(jù)，截至3月19日，四川援鄂第十批心理醫(yī)療隊共完成危機干預149人次，其中醫(yī)生55人次，護理79人次，患者15人次；個別心理咨詢1635人次，其中醫(yī)生304人次，護士561人次，患者770人次；線下807人次，線上828人次)，團體治療49次，覆蓋869人次，其中患者219人次，醫(yī)務人員404人次，支援人員269人次，記者5人次；巡查巡診和聯(lián)絡會診患者3146人次；推送精神心理健康知識科普32篇，覆蓋29187人次。按照人次統(tǒng)計，總心理干預人次為5827次。

　　張波說，心理疏導應該是個長期的課題，以武醫(yī)生為例，李水英至今仍和她保持聯(lián)系，不定期回訪。“大量康復患者的心理健康問題有必要進行長期的觀察和干預，而醫(yī)護人員，尤其是武漢本地醫(yī)護人員的心理狀況，也是如此。”而在李進看來，我們應對人類自身的堅韌更加抱有信心：“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心理問題，但是每個人也都有自己解決和排解的方式。大部分的問題，能夠靠個人慢慢解決，必須醫(yī)生介入心理干預的只是少部分。”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楊雪攝影王洪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