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年對龍坐英來說就像是一場夢。這個43歲的彝族女人從沒想過,自己會離開世代居住的土地和兩間破舊的瓦房,去到一個陌生又新鮮的地方——那里沒有莊稼地,也沒有牛羊,周圍的鄰居換了一茬。
她在人生的下半場適應全新的生活。兩年前,涉及貴州省水城縣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千戶彝寨搬遷項目,把龍坐英在內(nèi)的上千名貧困戶推到了十字路口。
擺在這些農(nóng)民眼前的是一道單選題:去,或是留。
玉舍鎮(zhèn)甘塘村的龍坐英已經(jīng)在過去的土地呆了整整38年,她在那里經(jīng)歷了人生的最低谷。五年前,丈夫因為酒精性肝硬化去世之后,這個只剩四個女人的家庭掉落在貧困線以下。
婆婆多病纏身,兩個女兒還在上學,年輕的龍坐英只能獨自承擔這一切。葷菜在飯桌上越來越少地露臉,高海拔和低氣溫讓便宜的土豆縮水到了正常體型的三分之二,卻是一家最主要的口糧;用玉米打成的飯干澀又噎人,每咽下一口,都有一種剌嗓子的感覺。
生活的轉(zhuǎn)折點來得沒有一定征兆。有一天,龍坐英的大女兒突然問她:“媽,你有想過搬走嗎?”
這個整日只知道低頭面對土地和灶臺的女人,從女兒口中開始感知著外界劇烈的變化,在大山外不遠的海坪村旅游度假景區(qū),政府給貧困戶建造了一批新房子,他們可以免費搬進去住,還能在景區(qū)里直接就業(yè),每個月都有1500元的工資。
她第一次思考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那時候,整個村莊都處在日夜不休的討論中,不愿離開的人態(tài)度很堅定:如果搬走,沒有了土地和房子,農(nóng)民就沒法生存。一位老人邊搖頭邊擺手說:“1500元工資哪有我們的土地靠譜?農(nóng)民有自己的地,才是最踏實的。”
起初,龍坐英對此也堅信不疑,這個農(nóng)村婦女指望著家里的那四畝土地,一季起早貪黑勞作后種出的玉米和土豆,撐起了這個四口之家。盡管,這些作物一年下來只不過能換成二三十張百元鈔票。
也是從那時起,村里多了拿著筆和本、整日在各家各戶溜達的村干部身影。有人甚至在夜里12點發(fā)現(xiàn),漆黑的山上,兩道黃色的燈光在玉米秸稈的掩映下高高低低地起伏,那是村干部為了動員貧困戶搬遷,又聊到了深夜。
不只是甘塘村,作為水城縣規(guī)模較大的易地扶貧搬遷項目之一,千戶彝寨的覆蓋面涉及周圍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許多村干部都在為這次遷徙而忙碌。他們想讓更多的貧困戶放下思想包袱,大膽地走出一條新路子。但后者,依然有著各式各樣的擔憂。
住在龍坐英家?guī)装倜组_外的王克樹,他舉全部家當新建的房子馬上就要完工,這個男人沒事就喜歡瞇著眼睛,站在自家宅基地前面,對著建設中的三間磚瓦房看得出神。他不敢想象,搬走之后眼前的一切被推土機摧毀的景象。“要是搬走,我這剛蓋的房子就要被拆掉,你說換誰誰不心疼?”
在動員搬遷的那段日子里,連甘塘村村委會食堂的氣氛都和往日有些不一樣。剛從山上下來的村干部們磕磕腳底的泥巴,背著手低著頭一個個地走進來,“扶貧政策是好,但有的人就是扶不起來。”一個村干部說道。
村文書劉順安常去村民王三全的家里勸說,但下定決心要留守的王三全永遠只有兩個字回應:不搬。
他經(jīng)常跑去城里打打零工,有時找不到活兒,就回來種地。這個男人并不想失去這樣“穩(wěn)定”的生活。
距離最后簽字確認的截止日期越來越近了。村民們經(jīng)常在聊天中互相打聽對方的想法,他們都在觀望,看誰做那第一個點頭的人。
龍坐英邁出了全村的第一步。
前段時間的動員,讓她的想法開始有些改變。聽村干部說,搬走之后土地是不收回的,她還可以偶爾抽時間回來看看她的玉米和土豆。而且,在景區(qū)里的保潔工作,“就跟家里打掃衛(wèi)生一樣輕松”。大女兒也在飯桌上幾次勸說,這個初中畢業(yè)后就跑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很清楚這次搬遷對于家庭和母親的意義。一來二去,龍坐英最終下定了決心。
如今,她坐在新家的沙發(fā)上,時不時地低頭看著身上穿著的工作服——一套彝族特色服裝,胸牌上寫著自己的工號。她每天的工作是把客房打掃干凈,潔白的床單在龍坐英手中來回飛舞,她說:“這比家里的鐮刀鋤頭輕松多了。”
龍坐英搬走的那一天,鄰居管彥文叼著煙斗站在路邊,沖她打了個招呼。這個男人說,自己一把年紀了,就算去了景區(qū)也做不了啥工作,自己只會種地。后來,他申領了一筆2000元額度的危房改造補貼,把他的房子簡單修繕一下。
但按照政策規(guī)定,因為申領了這個補貼,他將失去搬遷資格。其實,當初在申領之前,有村干部去勸過他,但依舊碰了壁。“土地夠吃夠喝,再把這房子收拾收拾,我就沒啥要求了。”面對這家很容易“滿足”的貧困戶,村干部一時說不出什么。
轉(zhuǎn)眼,從第一批貧困戶搬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年多了,千戶彝寨易地扶貧搬遷區(qū)目前有1006戶搬遷戶,來自甘塘村的有22戶。這個村莊慢慢出現(xiàn)了分化,村干部越來越多地說起龍坐英的故事,每次聽到這位老鄰居的名字,不少村民都會停止爭辯,低頭不語。
劉順安有時會開車去搬遷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吹侥切┳湓谏狡律系钠练孔樱麜统鍪謾C,拍下幾張照片。
帶著照片和對留守貧困戶的關切,他又上山了。路上,迎面走來了幾位貧困戶,他們背著比人還高的竹筐,筐子里裝滿了剛割下的豬草。劉順安一邊打開筆記本,一邊笑著迎了上去。
?。ㄌK州大學 董翔)
(原標題:43歲女子搬出深山:去留掙扎中突圍 尋另種生活可能性)
來源:http://www.chinanews.com/sh/2017/09-11/8327460.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