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海網1月28日訊 (作者 王豐 臺灣傳記作家)國府一級上將胡宗南,一九六二年二月十四日于臺北去世,長公子胡為真年方十四。父親驟然謝世,稚齡胡為真的心靈,烙下難以平復的悲痛印記。憑借著髫齡時期模糊記憶,聆聽母親葉霞翟縷縷講述,遍訪父親早年部屬同袍,多年親自追撫查考父親日記、信札,遠涉重洋覽閱海內外多種檔案文件,追懷心系,縈繞苦思,胡為真腦海里那幅父親行誼圖像,終能清晰浮現。
 
    胡為真歷任臺灣“國家安全局”副局長,臺灣駐德國、新加坡代表等重要職務,退休之后,利用閑暇時間,整理父親遺稿文件,對胡宗南將軍半生事跡,漸有完整全面之見解。筆者專程造訪胡為真先生,傾聽追述胡宗南在國共鬩墻的烽火歲月,不為人知的漏網歷史故事。
 
    故事從抗戰(zhàn)前,戴笠(軍統(tǒng)局副局長)為胡宗南、葉霞翟兩人牽紅線說起……。以下為專訪記要,為求真實,特以第一人稱表述。
 
    〈本文〉
 
    我母親葉霞翟,出身舊式家庭,外公觀念守舊,不同意母親深造。母親從小思想新潮,她力爭上游,初中就離家到浙江麗水住校,之后又讀了高中,高中畢業(yè)準備考大學,外公認為女孩子不必讀大學,不準她念大學,不給接濟,她只好選擇就讀公費學校。母親富于愛國思想,于是進入杭州警官學校,成了戴笠的學生。杭州警官學校畢業(yè)之后,又進入上海光華大學政治系,畢業(yè)后赴美深造,獲得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博士學位,是獲得美國博士學位的第一位中國女性。我父母于一九三七年訂婚,因為抗戰(zhàn)軍興而延展婚事達十年之久,當年是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
 
    母親雖是戴笠的學生,但她從來沒有做過情報工作。母親練就一筆好字,很受戴笠器重欣賞,介紹她認識了父親胡宗南。母親散文里提起的“雨師”,就是戴雨農,戴笠。
 
    戴笠之所以能得到蔣先生(蔣介石)的信任,與我父親有關系。父親是黃埔第一期畢業(yè),因為東征北伐,屢建戰(zhàn)功,蔣先生對父親特別信任。父親和戴先生結識于杭州,攀談之下,彼此對國是看法完全一致,因成莫逆至交,并向蔣先生大力推薦。父親和戴先生服務的單位,彼此交換干部。父親駐扎西安,西安警察局長就是戴笠派的人。日本侵華,戴笠組織忠義救國軍,好些干部都是父親的部下。父親辭世前,身上穿的一件破毛背心,還是戴先生二十年前送的,印證父親終生懷念戴先生。
 
    抗戰(zhàn)軍興,日本原宣稱三天之內攻占上海,三個月滅亡中國。而胡宗南部在淞滬會戰(zhàn)的火在線,堅守了六周,屢挫日軍步兵、炮兵、戰(zhàn)車、空軍聯(lián)合攻擊行動,胡宗南部犧牲至為慘烈,四萬人最后只剩一千二百人。著名報人張季鸞說,第一軍為國之精銳,如此犧牲,聞之泫然。后奉命到河南整補,再調往西安。胡宗南部最后離開西安駐地,為一九四九年五月,在西安前后待了十二年。
 
    我認為,父親于抗戰(zhàn)時期有四大貢獻,第一是教育,西安的軍校第七分校,和戰(zhàn)干第四團,各訓練出三、四萬名軍官和政治人才,分發(fā)全國各戰(zhàn)場,支持八年抗戰(zhàn);第二是擋住日軍自北面攻向四川的鉗形攻勢。日本幾次攻打潼關,意圖進窺陪都重慶,但父親的部隊始終不動如山,完成了中央交付他最重要的任務,甚至打了好幾場勝仗。包括蘭封之役,打垮日軍土肥原賢二;參加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殲敵五千;豫西西峽口之役大勝等。
 
    一九四四年,洛陽失陷后,他到潼關召集軍師長和敢死隊講話,身后還帶了一具棺材,他說:“如果這次不能打敗日寇,這便是我胡某人的棺木!”結果全軍奮勇殺敵,果然打了勝仗。這段話系當年敢死隊員,現年八十五歲的楊廷華先生,不久之前告訴我的。
 
    他第三個貢獻,是把青海、寧夏、甘肅等地方勢力統(tǒng)合起來,齊心抗日。一九四三年,父親派三十七集團軍范漢杰,率盛文的五十九師,平定甘肅回亂。一九四四年,派黃埔一期同學李鐵軍率二十九集團軍到新疆。因新疆一度受蘇聯(lián)蠱惑,陰謀獨立,最后終為胡宗南部安撫平定。
 
    第四個貢獻,就是圍堵中共。胡宗南部一定程度制約了中共從陜北往外發(fā)展的力量,同時跟中共競相爭取淪陷區(qū)投靠后方的青年??箲?zhàn)爆發(fā)后,淪陷區(qū)青年競相投奔大后方,眾多青年原本要到延安,不少人途經西安就被胡宗南部攔下,勸服他們去王曲軍校七分校,或者參加戰(zhàn)干團,日后到部隊從事政治工作。連戰(zhàn)主席的父親連震東先生即曾被禮聘為戰(zhàn)干團教官。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父親赴河南鄭州,主持接受日軍投降儀式,接收豫北、豫西日軍。日方代表是日軍第十二軍軍長鷹森孝中將。投降儀式結束后,雙方代表握手晤談。鷹森孝問父親,近期河南西峽口戰(zhàn)役,貴方一位孔姓營長,利用反斜面作戰(zhàn)(反斜面陣地攻防戰(zhàn)),殲滅了我們很多部隊,我很想跟這位營長見面。父親經查證,知道這名營長的名字叫孔令晟。是時孔營長剛好在外地受訓,不在鄭州附近,未能與日本軍長鷹森孝見面。
 
    父親因而對出身北京大學的孔令晟印象深刻,為示賞識,父親有意調孔令晟到長官部,原本要孔令晟接替熊向暉(按:熊向暉本名熊匯荃)職位,但孔令晟不愿意做參謀,寧愿帶兵,父親只好打消此意。由于父親非常愛護孔令晟先生,之后,還派人幫他補習功課,稍后進入國防大學進修(筆者按:孔令晟日后曾任國防部作戰(zhàn)助理次長、蔣介石之侍衛(wèi)長、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警政署署長等職)
 
    父親認為,抗戰(zhàn)結束后,國家迫切需要建設人才。所以,父親派了許多部下到美國受訓或進修,熊向暉就是其中之一。當時派出國的干部多達數十名,都是胡宗南部隊中極為突出的優(yōu)秀人才。內戰(zhàn)爆發(fā),國內局勢丕變,許多人索性留在美國就業(yè)定居??箲?zhàn)前后,大學生鳳毛麟角,知識分子左傾的比例很高,投效胡宗南部的知識青年,不乏思想左傾或者潛伏共諜,父親總認為以人格感召可以感化這些人。曾經有人跟他密報,熊向暉思想左傾,父親告訴密報的人:熊向暉來部隊的時候才十八歲,年輕人想法特異獨行不要緊,我可以感化影響他。
 
    熊向暉在(二00五年)過世之前,曾經托人傳話給我,他強調是先加入共產黨,所以不得不遵行共產黨的指示做事,他強調,對我父親終生感念,請我務必諒解他。我記得在我幼年時,他曾寫信給我母親,強調他沒有做對不起我父親的事。
 
    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之間究竟選擇和或戰(zhàn)?曾經一度困擾(國府)最高當局。民國三十五年,國府中央召開軍事會議,蔣公日記中也記載,中共趁著抗戰(zhàn)如何擴張,配合日本軍隊,處處打擊國軍,把我們敵后游擊隊都吃掉了,戰(zhàn)后又積極擴張,不聽中央號令,不斷挑釁,他已經忍無可忍。
 
    據說有一次在軍事會議中,張治中將軍認為國共之間不能戰(zhàn),戰(zhàn)則國民黨必敗,因為八年抗戰(zhàn)下來,國窮民困,人心厭戰(zhàn);但某首長卻力言在三個月內必能消滅共黨,蔣先生最后采納了后者的建議。
 
    (根據臺灣“國史館”《中共教導旅陜北作戰(zhàn)日志》一書中,第259頁至275頁,附列了一九四七年三月,時任胡宗南部五00團團長曾祥廷口述歷史訪談。曾老將軍說“張治中與毛澤東很熟,毛在重慶就住在他的公館,很了解共產黨的力量。張忠道說:‘X總長說三個月消滅共產黨,你則說戰(zhàn)則必敗,你向國防部報告了沒?’張治中說他報告過了。他說:‘如果這個仗要打,結果一定是失敗的。上自將領,下至中下級干部,都認為不是打仗的時候,打了就完了?!瘡堉业谰蛦栒f:‘打了一半講和可不可以?’張治中搖搖頭說:‘也很困難。你想講和共產黨不一定要和你講和。’我一個同學安徽壽縣陶有恒與張治中很接近,是安徽同鄉(xiāng),前幾年到了北平,見到了張治中的女兒張月娥,把張治中上國防部的報告給他看,國防部以為‘不堪一擊’”?!?BR> 
    不久前,我曾遇見一位大陸訪臺的老先生,據他透露,他看過毛澤東內部講話的檔案,抗戰(zhàn)前后,毛澤東告訴干部,國民黨將領只有兩個人你們要特別注意,第一個是胡宗南,第二是白崇禧。
 
    二00一年我到德國,德國國會議員請我吃飯,這位議員說,你沒來之前,我的中國朋友都在談論,不但談論你,還談你的父親,他們談論你父親差點捉住毛澤東。他們說,只差四百公尺遠,劉戡的二十九軍就可以捉住毛澤東。毛澤東躲在窯洞里邊,他的侍衛(wèi)把馬的韁繩勒得緊緊的,深恐馬匹受驚嘶叫,露出行蹤。結果馬沒有叫,劉戡的軍隊打從四百公尺開外過去了,國軍沒能找到毛澤東。我好奇地問這位德國國會議員,這些中國朋友講到我父親時是咬牙切齒,充滿了恨意嗎?他說不!是充滿了尊敬。
 
    (有關國民黨軍攻打延安的經過,根據臺灣“國史館”《中共教導旅陜北作戰(zhàn)日志》一書,曾祥廷將軍的口述歷史訪談回憶:“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十八日,我奉命派了一個突擊營突擊延安,營長即原第一營營長應啟新。三月十九日一早,我們到了延安東邊的塔山,碰到了旅長、副旅長與參謀長。突擊營的向導是共產黨派的,所以進延安遲了一點,不然可以活抓到毛澤東。因為當時毛澤東還沒走,毛澤東說我要看到胡宗南的兵進入延安我才要走,所以進入延安時,地下室的茶還是溫的。他的情報很靈光,對我們的行動很了解。整個剿匪我們吃虧的就是情報不靈,對敵人了解太少,相反敵人對我們了解太多,甚至我們沒有行動,事先他都知道。”。按:國府負責情報的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已于前一年飛機失事遇難)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蔣先生在南京主持攻打延安的秘密軍事會議(筆者按:臺灣于同日爆發(fā)二二八事變),父親也是會議重要參與者之一。會議結束,蔣先生單獨召見父親,蔣交代完重要軍務之后說:“以后再有什么意見,可以先跟劉次長商量。”劉次長就是劉為章,劉斐,當時的國防部參謀次長。于民國十九年(一九三0年)加入共產黨,以后又進入白崇禧部隊。
 
    試想,凡事透過劉斐,這還有什么軍事機密可言?所以劉安祺上將曾經在他的訪談錄中說,我軍簡直是追隨劉斐和郭汝瑰的魔棒在走,按郭汝瑰任參謀本部作戰(zhàn)廳長,也是共諜。
 
    妙的是,國共雙方多次交手之后,父親根據幾次慘痛經驗,意識到中共在最高統(tǒng)帥身邊可能派遣了諜報人員,察覺到情況不對,父親馬上改變,在改弦易轍之后,方能在五天內打下延安。比如說,他派第二十九軍對大小嶗山佯攻,果然遇到堅強抵抗,數日不下,另一方面派第一軍從山西過來擔任主攻,出乎中共意料之外。
 
    中共方面是要堅決抵抗,保衛(wèi)延安的,這可以從中共第一野戰(zhàn)軍的戰(zhàn)史記載中得知梗概,中共中央下達的命令,是要他們堅決抵抗。
 
    打下延安之后,部隊盡管極為疲憊,胡宗南部仍準備窮追不舍,這時,南京國防部來了緊急電報,命令父親“窮寇勿追”。父親既然接到上級命令不追,只好暫且按兵不動,保持戰(zhàn)果,但心里依然籌劃著如何追擊,正待采取行動,這時南京國防部又下達命令:河南軍情危急,立刻派第一軍支持河南。幾乎是屢試不爽,只要執(zhí)行南京的命令,部隊必然失利被殲。一九四八年二月底,第二十九軍被打垮,就是后果。所以,父親部下彼此警告,聽國防部的命令我們準打敗仗,不聽命令,我們就打勝仗,這已成為鐵律。熊向暉在一九四七年已離開我父親,他造成的影響,相較之下已經是次要的次要,真正問題在南京國防部。大戰(zhàn)略與大部隊的布署安排,全部曝露無遺,夫復何言? 
 
    一九四九年五月,南京已經撤退,共軍也已渡江,奉到國防部命令,要父親將戰(zhàn)線縮短,撤出西安,所以他就把部隊撤退到漢中。那時胡宗南部還有幾個軍的實力,兵員十數萬人。早先,當局從他的麾下抽調了好些部隊去剿共。東北戰(zhàn)役中,范漢杰就是我父親派到東北去的。三十四集團軍總司令李文,及其所部,原本也歸胡宗南統(tǒng)領,他被派去支持傅作義,這些部隊后來都在平津戰(zhàn)役中損失殆盡。徐蚌會戰(zhàn),胡宗南部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仍有若干部隊參與其中。
 
    所以,當父親撤出西安時,旗下仍有十幾個軍的番號,但真正的主力是第一軍、第三軍。其它的幾個軍,雖有番號,然員額不足。負責的防務,東起陜豫邊境,西至甘肅南部及東部幾千里。前線每天跟中共西北野戰(zhàn)軍作戰(zhàn),戰(zhàn)報不絕如縷。
 
    一九四九年五月到漢中,一出西安,父親有鑒于四川仍很完整,力主部隊應該下四川,穩(wěn)定川局,代總統(tǒng)李宗仁堅決不允。在漢中,擔誤近半年時光,等到終于奉蔣先生命令下四川,局勢已經無力回天。胡宗南部幕僚轉述,基于集中兵力之思考,父親的幕僚們曾經有好幾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直沖山東,到江蘇連云港。第二個想法,直沖武漢,武漢位處華中交通樞紐,一旦情況危急,可南下廣州或江西,再退往臺灣。第三個想法,是下云南建立長期游擊根據地,但情勢變得太快,這幾個想法都未付諸實現。(后來據擔任蔣先生侍衛(wèi)長的孔令晟表示,第三個計劃是蔣先生的決定) 
 
    李宗仁不管事,中樞無主之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蔣先生自臺灣飛重慶指揮,要父親下四川,父親感喟說:“現在要我下四川為時已晚,大部隊入川,無異等著被共軍甕中捉鱉?!备赣H在漢中主持秘密會議,會上發(fā)言盈庭,那是決定胡宗南部隊行止最重要的一次會議。父親隨從參謀回憶,蔣先生不斷從重慶打長途電話到漢中,想直接找父親講話,父親一反常態(tài),始終避不接聽。俞濟時奉蔣命,連打三次電話,父親最后出于無奈接了電話?!翱偛糜辛?,你馬上帶部隊下四川!”
 
    那段期間,父親當時主持陜甘川綏靖公署,部隊分散在各據點與共軍不斷接戰(zhàn),他接到此令,非??鄲溃跁h上告訴高級干部,現在把大部隊帶進四川,戰(zhàn)略上將陷于完全不利的地位,會被共軍圍而殲之;日后,人家會說是我胡某人丟掉大陸的!最后,父親的參謀長羅列將軍起立發(fā)言:我們不下去也不行,如果我們不入川,蔣先生必成共軍俘虜,你胡某人的責任更大!最后父親流著眼淚,勉強按照命令進入四川。
 
    國共戰(zhàn)爭末期,大部隊缺乏機動交通工具,光靠兩條腿跋涉行軍,勢必減緩過大巴山南下四川的速度。蔣先生原先答應,預備調集八百輛大卡車給胡宗南部隊,結果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集軍用卡車一百部。胡宗南部克服重重困難,越過大巴山,如同《三國演義》中描述的鄧艾下陰平入蜀;并利用原有在四川北部重鎮(zhèn)廣元,作為指揮中心。
 
    川陜甘綏靖公署準備由主力部隊第一軍進駐成都,并保障川北其它各軍在共軍猛烈攻擊下轉進之安全,但蔣先生從重慶來電,表示異議,堅持第一軍開赴重慶。蔣先生日記上記載,再三命令胡宗南把第一軍開往重慶。由于蔣先生堅持,第一軍只好調頭奔赴重慶,等大部隊好不容易進抵重慶,因為貴州和川東失守,四川已處于共軍重重包圍之中。
 
    劉伯承率領二野蜂擁而至。林彪統(tǒng)領四野從武漢直逼廣州,占領廣東后再調頭直攻四川,從川東南插入。彭德懷的一野,從陜西、甘肅一路披星戴月追來。四川地方武裝力量,劉文輝、鄧錫侯部隊不穩(wěn)。僅有的黃埔系部隊宋希濂、羅廣文的部隊都潰敗。父親的部隊入川,第一件事情卻是要對付四川亂局,接管他們潰敗之后的防區(qū)。第一軍邊走邊打,居然還打了幾個勝仗,共軍口耳相傳:怪不得這是第一軍。俘虜共軍數百人,穩(wěn)住重慶局面,爭取到兩個禮拜寶貴的時間。讓國民政府能從重慶遷往成都,第三軍已固守成都,預備抵擋彭德懷的一野。胡宗南部可說是三面作戰(zhàn),既要抵抗彭德懷部及劉伯承部,又要跟林彪部對抗。王生明將軍當時是第八師副師長,部隊一路沖到成都東南,抵抗劉伯承部,結果部隊被打垮,王生明跟著軍長吳俊,兵敗負傷,化裝逃到臺灣。(按:王生明后于一江山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 
 
    部隊到達成都,四川叛軍劉文輝部隊,及反叛的原國防部廳長郭汝瑰,都在一二日行程之內,他們準備要扣留蔣先生向中共邀功。
 
    父親曾發(fā)了一封重要的電報,給在臺北的湯恩伯將軍,堅決反對會戰(zhàn),并謂我軍處于內線不利位置,一旦與敵人會戰(zhàn),必遭全殲。父親說趁敵人兵力未形成包圍圈時,擊滅共軍的一部,再俟機擊滅另外一部。在時間上已經來不及,我軍兵力布署呈一字長蛇陣,請兄有以教之。
 
    在給湯恩伯的電報上,父親的想法應是把部隊主力轉移到云南、西康去,既可保留實力,又可占領云貴高原有利位置。然而,現實環(huán)境根本不允許如此。果然,蔣先生要父親趕往成都,所有部隊只好往成都集中。父親陪同蔣先生住軍校,根據日記記錄,他們每天密商接下去該怎么作戰(zhàn)。蔣先生的日記中有段話,在如此危難時刻,宗南毫無頹唐之色,真將領中之麟角也。
 
    父親靜觀形勢,認為局面難以長久維持,力主國府應該遷往臺灣,也勸蔣先生退到臺灣。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蔣先生離開成都。蔣公離開成都,父親隨即趕往西昌,力圖安定西昌局面。西昌原本歸劉文輝部控制,父親調第一師一個營的部隊到西昌,居然解決了劉文輝一個師的部隊。
 
    父親從四川撤退西昌途中,飛機遭逢惡劣天候,斯時,整個大陸都已被共軍占領,飛機只好往南飛,迫降海南島。接連數日天氣未放晴,飛機無法起飛,又與臺灣通訊中斷,蔣先生剛從成都回到臺灣,急于與父親連系,卻遍尋他不著,頗為生氣。所幸,天氣放晴后,父親終于趕赴西昌,重新建立指揮中心,逐步集中被打散的部隊,兩個月內,部隊擴充到一萬多人。
 
    胡宗南部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從陜西下四川不久,天氣就進入冬季,人生地不熟,既無冬衣,又無糧餉,更無兵源,連軍火彈藥的補給都斷絕了。我作了個統(tǒng)計,成都之役,父親麾下犧牲了六位師長,他們不是陣亡就是自殺;三位軍長中的兩位負傷;兩位兵團司令一個負傷一個被俘。底下團、營、連長幾乎犧牲殆盡。這些人犧牲的代價,換來國府全身撤退臺灣,也幫蔣先生斷了后。
 
    據父親部下轉述,由于國府最精銳的部隊,分由杜聿明、傅作義、劉峙統(tǒng)帥,幾幾乎都已于一年前在東北、華北、淮海三場戰(zhàn)役中戰(zhàn)敗,武器裝備也隨之轉手,全部被共軍繳獲。在四川重慶及成都與我軍胡宗南部遭遇的共軍,一個排就配屬一輛戰(zhàn)車,武器質量懸殊,可見一斑。即使如此,第一軍在重慶仍能獲致局部勝利。
 
    共軍絕不可能讓父親在西昌站穩(wěn)腳跟,與臺灣形成互為犄角之勢。一九五0年三月,十萬共軍圍攻西昌,父親轄下的一萬部隊,多是新造之師,而且分散在好多據點,備多力分。而且,彈藥補給均成問題,地方上的彝族,也多未能合作。
 
    攻打西昌的共軍,系二野劉、鄧的部隊。父親的部隊無力固守,眼睜睜看著城鎮(zhèn)與據點逐一被攻陷。到情勢最危急的關頭,蔣先生從臺灣派了一架飛機,到西昌接父親及賀國光將軍等人。當天晚上,父親召集部將開會,父親表示他打算留在西昌,與陣地共存亡。他要秘書長趙龍文,參謀長羅列等人搭這架飛機走。參加會議的人員堅決不同意,最后,羅列起身發(fā)言。先前漢中會議是他力主揮淚入川,西昌會議上又是他挺身講話。羅列說:共軍四路圍攻,喊出口號活捉胡宗南,你胡宗南如果被活捉了,對黨國有什么好處?以后還有誰能號召失散的部隊和七分校的學生?
 
    羅列說:漢高祖被圍,紀信偽裝成劉邦,引開匈奴冒頓單于的部隊。我愿意當紀信,從現在起,部隊由我指揮,我來做紀信,你上飛機。羅列跟趙龍文等將領,簇擁著父親,強行將他拉上飛機,直飛臺灣。未幾,共軍攻進西昌,亂軍之中,羅列受傷昏迷,當地彝族剝光他全身衣物,共軍清理戰(zhàn)場時,遍尋不著羅列,即宣布羅列戰(zhàn)死,臺灣隨后將羅將軍入祀臺北忠烈祠。實際上,負傷的羅列被老百姓救活后,經彝民協(xié)助,由四川南下廣州,輾轉逃往香港。
 
    西昌易手之后,父親在臺灣以為羅列陣亡,把羅列母親當成自己母親侍奉。羅列逃到香港,父親喜出望外,馬上跟蔣先生報告,為羅列辦理入境手續(xù)。其后,父親奉派任職澎湖防衛(wèi)司令官。一九五九年某日,蔣先生召見父親,征詢他接任陸軍總司令的意愿,父親謙辭不受,他向蔣先生推薦羅列,蔣先生同意,羅列隨即奉調陸軍總司令。剛撤退到臺灣時,一度有傳言,蔣先生要父親當參謀總長,好友副參謀總長王叔銘還要父親的參謀們先作準備,但后來父親沒有去,反而愿意到大陳島(筆者按:胡宗南于一九五一年奉蔣介石之命,擔任“江浙反共救國軍總指揮兼浙江省主席”,指揮大陳海上游擊隊)。一九六0年,經國先生銜命來見父親,要父親做參軍長,他告訴蔣經國:“請你跟‘總統(tǒng)’報告,我有心臟病,不能做這個職務?!备袅藘赡辏赣H就心臟病發(fā)作病逝了。
 
    父親剛到臺灣,曾經遭逢一樁很不愉快的事件。一九四九年,部隊奉命從西安撤退到漢中,由于和談破裂,共軍已渡過長江,局勢危急。父親暗思,應該為麾下將領在臺灣購置房舍,安定部屬軍心,免除后顧之憂。于是用一千兩黃金,在臺北南京東路、松江路附近,購置五十間房舍,供麾下將領和家人撤退臺灣的棲息之所。父親卻未藉此機會,為自己購買任何一間房舍。孰料,陜西省議會副議長李夢彪,跑到父親辦公室,向幕僚副官人員提出要求,希望能比照胡宗南部將領,為他配一間房子。幕僚人員告訴李夢彪,這房子是給將領住的,你不符合條件,但這件事他們并沒有報告我父親。李夢彪兼任“監(jiān)察委員”,一氣之下,向“監(jiān)察院”提出彈劾案,以丟掉大陸為由,彈劾胡宗南。
 
    父親從不為自己辯解,任何人對他毀謗、誤解,他非但不置一詞,也不準部下仗義辯解。他說,你們多辯解,就多給“總統(tǒng)”找麻煩,不必辯解,打落牙齒和血吞。
 
    彈劾案提出來后,便有一百零八位“立法委員”聯(lián)名為父親辯誣。經過“國防部”詳加調查后,停止彈劾。而蔣先生深信胡宗南的人格,最后也親自出面講話:如果沒有胡某人,我怎么從大陸出來?如果沒有胡某人,“政府”怎么出來?你們怎么出來的?不要再辦了!這樁彈劾案終于不了了之。
    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九年,父親當澎湖防衛(wèi)司令期間,他把薪水分成三份。三分之一的薪餉寄回家用,三分之一留給“長官部”當公費運用,三分之一發(fā)給澎湖長官部兩位各有七、八個孩子要撫養(yǎng)的部下。我們家人起初完全被蒙在鼓里,母親也根本不知道這回事。直到父親及母親去世多年后,我?guī)Ш⒆拥脚旌?,瞻仰樹立在澎湖的胡宗南銅像。適有父親任職澎湖防衛(wèi)司令時代,一位在辦公室服務的老士官,趕來與我碰面。老士官拿出當年父親的“軍人補給證”說,關餉時胡司令交代我把薪水分成三份,其中一份,交給兩位子女眾多的部下。老士官還和其中一位姓梁的袍澤,經常連系,他把梁老先生的電話留給我?;嘏_北,我打電話向梁老先生求證,他一聽是我,語氣顯得非常激動。兩三天后,梁老先生兩個當軍官的兒子,跑到我辦公室來找我,其中一位中校軍官說,他們父親交代,你胡某人有任何事情,兩兄弟愿意赴湯蹈火為你效力。
 
    可想而知,父親只拿三分之一薪水回家,這怎夠養(yǎng)家活口?我至今記憶猶新,父親薪水不夠家用,家里開銷捉襟見肘,母親老是為錢發(fā)愁,可是父親又交代她不要再出去教書,在家專心照顧孩子。別無它法,母親指望寫文章賺稿費。她雖然是留美博士,但寫散文仍非易事。為了補貼家用,她試著向《中央日報》副刊投稿。報館審核文稿的標準很高,第一次接到退稿通知,母親非常沮喪,痛哭一場,我站在她旁邊,深刻體會她的心情。母親再接再厲,再寫,再退稿,再寫…。到了第三次投稿,她的文章終于獲得刊用,文章上報,稿費來了。哇!我們幾個孩子帶到學校的飯盒,菜色馬上豐富起來。父親就是這種個性,寧愿刻苦對待自己家人,也要厚待部屬,所以他的部下都肯為他效死。
 
    幼年時期(一九五0年代),家里沒有冰箱,父親辦公室主任程先生家里有只木頭外賣的冰箱,冰箱上層擺著冰塊,下層存放飯菜、西瓜等。暑天到程先生家里吃冰西瓜,是我莫大享受,至今難忘。一九五0年代晚期某日,我放學回家,見到家里搬來一部舊冰箱,品牌名稱PHILCO,雖然是舊冰箱,令我頗為開心。我正高興不已,父親回來了,一看冰箱,臉色一沉,正色問我母親哪來的冰箱?母親說是羅列先生叫人送來的,因為羅先生升上陸軍總司令,特地送來一部舊冰箱。父親疾言厲色大聲喝道:“不可以!給退回去!”
 
    十年前,前臺大總務長高化臣的夫人去世,我特地到高府吊唁慰問。我握著他的手,勸他節(jié)哀:高伯伯您不要難過。但是,高伯伯不跟我談他夫人的事情,反而談起家父往事。他說:當年我已在臺大工作,你父親從大陳島捎來一封信,你來大陳幫我忙。高伯伯說,大陳生活太艱苦,我原先不想去,你父親又來信,字里行間略有責意,你是不是看我落魄了,所以不來。高伯伯收到這封信,馬上收拾行囊,動身前往大陳。高伯伯告訴我:你父親每天吃鹽水泡飯,餐餐鹽水泡稀飯。他見到胡宗南日子這么苦,說我不回臺北了,高伯伯留在大陳協(xié)助父親,幫到一九五二年,與父親一同離開大陳。高伯伯跟我講述往事,邊講邊哭,我也為之動容落淚。
 
    父親過世,朋友、學生、部屬聞訊如喪考妣。他去世至今已四十七年,每逢忌日,老部屬年年按時紀念,從無例外。開始時參加人數有幾千人,后來老病凋零,人越來越少?,F今,他學生最年輕的都已八十幾歲了。前不久又辦了一場紀念會,有的老人走不動了,還勉強拖著老弱的身軀,從臺灣各地趕來參加紀念會。這群老人家對我說:“你父親是完人,我們要紀念到底,一直紀念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