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圣莫妮卡的海邊到洛杉磯市中心的巴士站臺,皆是波洛克和羅斯科的招貼宣傳,洛杉磯當代美術館似特洛伊戰(zhàn)爭中大破木馬計的奧德修斯,懷揣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藏品,面朝大海,喜不自勝。
《新約》說:不可起誓。有起誓,就有背誓。當代藝術的熱鬧情形也一樣,何處有光榮供觀眾瞻仰,何處必定曾有一場兵荒馬亂。
正如馬克·羅斯科,生而在世,飽受抑郁精神病痛的折磨,死后畫作的價格卻令世人望而生畏。2012年5月,佳士得將羅斯科的油畫《橙,紅,黃》拍出約五億人民幣的天價,并且其作品價格持續(xù)走高,一直徘徊在上千萬美金的價格。于是,世人又驚嘆,為何看似毫無繪畫技術的色塊作品,能夠如此高價被藏家視為珍寶?為何在現(xiàn)世層面上,他已獲得了世俗的“成功”,卻為何在聲名鵲起的時候切斷了靜脈,以死殉道?

洛杉磯當代美術館對于羅斯科的回顧展,是一場公開的羅斯科追悼會,或者是一場消費主義與希臘“酒神精神”的對抗。羅斯科氣質(zhì),務虛,赤子之心。作為一個沙俄時代的拉脫維亞猶太裔,一戰(zhàn)還未開始之時,他移民至美國,當時移民美國的猶太裔生活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投身商海,賺得盆豐缽滿;另一類則是獻祭于藝術,離開現(xiàn)世的生活。羅斯科屬于后者,青年時期他為了供給自己的生活,演員,場記,侍應,風餐露宿,終于盼到被耶魯大學藝術系錄取,卻因高額學費止步。1923年,按照羅斯科自己的話來說,“帶著一顆餓扁的肚子”,他來到了紐約。雖然他因大色塊而揚名,而故事卻始于表現(xiàn)主義,當時盛行的是立體派,野獸派,以及德國表現(xiàn)主義,青年的羅斯科也是眾多表現(xiàn)主義畫者中的一位,他的作品多是描繪公眾空間中獨立的個體,孤獨游蕩的靈魂,空洞的眼神和張力的色塊,如他的《地鐵》系列——看報的男人,等候列車的女人。他的畫作像艾略特的《荒原》一般,冷漠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荒原,百無聊賴,喪失信仰,放縱情欲,自我舔舐著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如同女打字員同男人結(jié)束幽會之后,感慨:總算完事了,完事了就好。

接踵而來的二戰(zhàn),讓這個世界流血不止,因為高度近視,羅斯科沒有遠赴戰(zhàn)場,然而與此同時,他的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了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歐洲反猶情緒高漲,他將自己的名字從Marcus Rothkowitz改成了Mark Rothko,歐洲病了,世界病了,羅斯科也陷入了壓抑和不安。他繪畫的目標從具象描繪轉(zhuǎn)為精神寄托,他放棄了描繪高樓林立的紐約,空洞無神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的地鐵,開始著手于另一個命題——悲劇。而能夠匹配的上羅斯科“悲劇”題材的創(chuàng)作源泉,來自于希臘神話、莎士比亞悲劇以及尼采的哲學。然而,只有敢于直面現(xiàn)世的勇士才足以創(chuàng)造悲劇,懦夫只能創(chuàng)造出鬧劇。不得不說,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源泉往往源自“酒神精神”,淺顯的“樂觀主義”拒絕承認人的悲劇性,追尋揮霍短暫的快樂,“悲觀主義”,如叔本華,承認人生的悲劇性,然而視上帝為兄長的尼采跨越了“樂觀主義”也超越了“悲觀主義”,將“酒神精神”定義為接受人的悲劇性這一前提,接著如何用藝術、宗教來解救生活。羅斯科面對歐洲大陸上對于猶太種族的殘害,作品中常常表現(xiàn)出來的是希臘神話中的野獸、敘利亞公牛、埃及雄鷹、半獸人,殘忍血腥。何以解憂?唯有藝術。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廢墟,戰(zhàn)后的青年們心思迷茫。于是“結(jié)構(gòu)主義”、“立體主義”、“抽象表現(xiàn)主義”、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一齊涌上街頭,他們朗誦,穿著黑色高領,聽著爵士。與此同時,新藝術運動,也在紐約萌芽。于是羅斯科在經(jīng)歷前期的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的轉(zhuǎn)變后,他徹底拋開了圖形的限制。極其寬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讓他狂喜,也讓他恐懼,他害怕自己的畫被觀眾認為是“漂亮的畫”,他渴求觀眾站在他的畫作前啜泣,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他自己創(chuàng)作時候的內(nèi)心。時來運轉(zhuǎn),羅斯科的畫作受到追捧,并且他接下了紐約西格拉大廈四季餐廳的訂單,他惡毒地幻想著:“這個酒店是紐約最有錢的上流們來吃飯的地方,我希望自己的畫能讓他們吃不下飯,這樣對于我的畫,是最高的榮耀。”然而當他帶著妻子到四季酒店吃飯之時,才發(fā)現(xiàn)對于這些花著巨款享用著大餐的饕餮之徒,藝術品的吸引力遠不如一只龍蝦大。

現(xiàn)代主義漸漸趨向流行,而馬克羅斯科的作品也日漸黑暗壓抑。他日漸憂郁,酗酒、吸煙,心臟受損,自閉易怒。聲名鵲起的他時常會回憶他的青年時代:當我們年輕的時候,藝術是一件孤獨的事,無所謂藏家、畫廊,沒有藝術評論,那是一個黃金時代,我們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也沒有什么期待得到。也像卡拉瓦喬最著名的那一句“沒有希望便沒有懼怕”。

1970年,2月25日,一批羅斯科的畫作抵達了泰勒美術館,諷刺的是,幾個小時前,他的尸體在他曼哈頓的畫室被發(fā)現(xiàn),他揮霍盡了他的才華,最后也未忘記最初的一片赤誠之心,以死殉道。今天,洛杉磯當代美術館擠滿了人,為他的“天價作品”拍手歡呼;可是,那人走時,只有星光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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