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軍
前段時間,朱軍因為在《音樂大師課》中的一句話遭到女權(quán)主義者迎頭痛擊。朱軍說:“我們有句老話,’一個好女人,幸福三代人’,這個不是沒有道理。你看女人一生的角色,她是女兒,她是妻子,她是母親,上要孝敬父母,中要侍候丈夫,往下要照顧兒女……“其中“侍候”這個詞讓許多女性聽著很不舒服。但如果僅說這一句,可能還不足以引起很大輿論反響,要命的是朱軍下面這句話:家務活兒我只做飯,當然如果有時間的話,做完飯之后我堅決不洗碗,我真的覺得,那些應該是女人做的。
朱軍愿意做飯,但不愿意洗碗,原因不詳。但從很多網(wǎng)友的評論來看,不論男女,不喜歡洗碗的原因在具體的情況中是不一樣的。譬如,有的網(wǎng)友提到不喜歡洗碗是因為不喜歡油膩的東西。而有的網(wǎng)友認為洗碗是娘娘腔,是男性氣質(zhì)的削弱,因此應該由女性承擔。
那洗碗應該是女人做的嗎?不論媒體是否有斷章取義之嫌,朱軍的這句表達顯然非常欠妥。我想朱軍這句話引起諸多女權(quán)主義者如此大的反感,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家務勞動長期以來被視為已婚女性的職責。
在《記憶的性別》里,美國歷史學家賀蕭提到,帝制時代女性的勞動是被國家承認的,被認為是社會秩序和國家運作的基石。到了20世紀,改革家和革命者們意識到要把女性從家庭的藩籬中解脫出來,他們更關(guān)注女性離開家庭后會發(fā)生什么,她們應該參與什么樣的公共領(lǐng)域的政治經(jīng)濟活動,等等。但在集體化時期,農(nóng)村家庭不斷擴大,婦女要在田里掙工分,家務勞動變得越來越繁重,但與此同時得到的關(guān)注卻越來越少。1949年后的集體化時期,發(fā)生在家庭中的勞動不被稱為勞動,而是稱為“家務活”。家務勞動或更寬泛地說社會再生產(chǎn)往往是不可見的、無償?shù)摹?/p>
在書中,賀蕭質(zhì)疑了毛時代的標語“現(xiàn)在時代變了,男同志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這句話的問題在于,它沒有說“女同志做到的,男同志也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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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軍言論一出,許多討論都集中在女人要不要洗碗、男人該不該洗碗,其實洗碗本身并不是本質(zhì)的問題,本質(zhì)性的問題在于我們?nèi)绾慰创閮?nèi)的家務勞動,如朱軍所說“因為性別的不同,社會的分工也會不同,如果我們把這個混淆為婦女解放不解放的問題,那我們就倒退了而不是進步了”,一直以來的事實確實如此。我們要明確承認,家務活本身和職場的工作一樣,也是一種勞動,區(qū)別在于前者是無償?shù)?。朱軍的話顯然刺痛了許多職業(yè)女性,她們一方面在外承擔著工作的壓力,而回到家后,她們還要承擔大量家務勞動。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女性應該洗碗,無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但是,我注意到,在批評朱軍的言論中,某些女性主義的觀點中,隱約透露出一種傲慢,這種傲慢在于,在她們看來,那些甘愿包干家務勞動或全職做家務的太太是不足取的。譬如,在題為《我就是那個不想洗碗的女朋友,有問題嗎?》的最后,作家李舒寫道:如果結(jié)婚非要“洗碗”,那我寧愿一輩子不結(jié)婚。
在某些女權(quán)主義者心中,全職做家務的女性是為她們所不屑的,她們覺得這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女性,甚至有的更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者認為進入婚姻便是與女權(quán)理念背道而馳。譬如,我就看到一位女權(quán)主義大佬帶著優(yōu)越感自述:我這么進步先進的女人怎么會進入婚姻呢?言下之意那些相夫教子的家庭女性太沒出息。問題在于,家庭婦女就一定比有強大事業(yè)心的女強人、女權(quán)主義者們更低級嗎?為什么做家務的主婦就一定很不女權(quán)?職場勞動就一定比家務勞動更高等嗎?
在這類女權(quán)話語里,你可以感受到,她們其實對“女性應該如何”有一套自詡正確的價值觀,這和“洗碗這些事情就該女人來做”的觀點,其實邏輯上是一致的。后者往往被稱為“直男癌”,而前者往往被稱為“直女癌”,所謂的“中華田園女權(quán)主義者”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忽視了女性群體當中的千差萬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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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次輿論大戰(zhàn)中,對朱軍大肆撻伐的女權(quán)主義者沒有弄清楚的一點是,她們代表的是誰的女權(quán)主義?女權(quán)主義是不是可以將整個社會中的女性一手囊括?為什么很多女性自己并不買女權(quán)主義的賬?答案很簡單,因為很多女性其實不在這一套女權(quán)論述之內(nèi)。
前段時間,趙雷的那首《三十歲的女人》引起很多爭議,很多人認為歌詞物化女性,仿佛愛情和婚姻是女性最后的救贖,是一首不折不扣的“直男癌”之歌。
然而,有一些年過三十經(jīng)濟足夠獨立、也從未想要將自身委身于婚姻的女性認為這是“直男癌”,從她的立場,這么認為無可厚非。但問題是,不是所有女性都這么想,不是所有女性都認為女人過了三十還沒嫁出去照樣活得坦坦蕩蕩瀟瀟灑灑。相反,有許多女性年過三十,漂流異鄉(xiāng),也的確會感到脆弱,想要一個臂膀,想要家庭的港灣,這不是什么缺乏女權(quán)思維的表現(xiàn),而是很現(xiàn)實的考量。即便對婚姻看得如此通透的人如張愛玲,她也要結(jié)婚,因為她這樣一個黃種女人在美國生活難以為繼。人總有脆弱的時刻,如果一個人脆弱時想要塵埃落定,與人同床共枕,這是不是也無可厚非?當整個社會在教育女性要如何強大的時候,是不是也可以有的女性擁有軟弱脆弱的空間?這樣的脆弱不值得被贊揚,但也不需要被鄙視。但在一套覆蓋一切的女權(quán)話語里,這些弱勢女性的脆弱不被正視,她們的情緒發(fā)泄的空間被剝奪,這是不是這種女權(quán)話語的某種負資產(chǎn)?今天過于強勢的女權(quán)話語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也在擠壓某種脆弱女性得以安放的空間?
主流的女權(quán)主義之所以被污名化為“中華田園女權(quán)”的另一個原因是,以政治正確的名義,抹殺了現(xiàn)實情境中的諸多復雜性。不論何種意識形態(tài),當它強大到成為道德審判的標桿的時候,它一定會遮蔽具體情境中的復雜性。相比于一些女權(quán)主義者對朱軍不洗碗的批評,我看到許多網(wǎng)友的評論倒更體現(xiàn)出豐富性。譬如,一些網(wǎng)友表示,只要夫妻感情好,不用太計較誰做得多,誰做得少。有很多人覺得洗碗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也有網(wǎng)友說挑食的去做飯,勤快的去洗碗,很簡單的事情。也有網(wǎng)友認為男方負責財務,女方負責家務,也是各司其職。在鐵板一塊的女權(quán)主義之外,面對這些日?,嵤?,網(wǎng)友們有更靈活的處理方式,不一定要上綱上線到女權(quán)主義、婚姻中的民主、情欲關(guān)系中的公義等框架里。
女權(quán)主義在有效地啟發(fā)廣大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同時,也需要思考,性別間的對話與女性權(quán)利的保障,最重要的可能并不是爭取相同,而是承認不同。譬如,承認女性與男性生理結(jié)構(gòu)的不同,承認家庭關(guān)系中的女性天然要比男性承擔懷胎十月的生育成本,思考社會如何彌補女性在無償家務勞動中所付出的心力。同時,我們也要承認女性個體間的不同。有人想當女強人,有人想相夫教子,也不該被指責窩在家里沒出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女權(quán)主義的活法并不天然就具有凌駕于其它活法之上的合法性。
李舒女士表示說如果婚后一定要洗碗,她一定不要結(jié)婚,這沒有問題,那是李舒女士個人的選擇。但她的選擇無法替代很多不把婚內(nèi)洗碗看成拒絕婚姻理由的女性的選擇,她無法為這些人代言。
最后,我想說的是,《音樂大師課》所引發(fā)的“一個好女人幸福三代人”還是“一個好男人幸福三代人”這類命題,在主流女性主義面前,是不被直接處理的,因為她們會認為“一個人好女人幸福三代人”這樣的思考方式簡直和那個宣揚女德的丁璇如出一轍,這類問題已經(jīng)過時了,完全不需要討論。然而,真的如此嗎?只要還存在婚姻,還存在家庭這樣一種社會組織形式,如何重新定義男人和女人在家庭中的角色這樣的這個話題就永遠不會過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