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食肆里
碰上多年未見的朋友
在漬物和泡飯之間
一杯茶喝了一生時間”
——也斯《城市風景》

香港作家也斯(1948-2013)
詩人也斯逝世已經(jīng)三年了,但是每每品讀他的詩歌都能回歸到他那個由微小事物所組成的香港,體驗其如同宋朝美學般的深沉細膩,重新喚起關于作者活生生的記憶。兩本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與《蔬菜的政治》于今年5月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出版,將那種異質經(jīng)驗的偶遇和欣逢一并帶給了大陸讀者。
7月2日晚,和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衡山和集”書店與啟真館聯(lián)合舉辦了一場“也斯與香港文學”的讀書會。與會嘉賓包括華師大中文系教授陳子善與同濟大學青年學者胡桑,一位也斯故人,一位文學評論家,與讀者共同聊聊也斯詩歌中美食、風物以及城市。

左起:顧文豪、胡桑和陳子善。
也斯是了解1960-70年代香港生活的鑰匙
陳子善先生回憶起自己與也斯的友誼可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時陳子善在香港報刊上發(fā)表文學評論,由此也斯赴上海開會時主動與他取得了聯(lián)系。陳子善發(fā)現(xiàn),也斯的視角極為細膩獨特,對上海的無軌電車與都市生活情有獨鐘。同時他又對張愛玲的作品饒有興致,大抵是因為也斯感覺到了一絲共性,他們都在寫作自己的城市,一個是香港,一個是上海。而且這兩座城池都浸潤在東西方文化相遇之中。
后來,陳子善受邀參加香港第二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討會,空閑時間正是也斯帶領著游覽了香港。他們前往太平山頂,乘坐歷史悠久的纜車,俯瞰城市全貌。太平山這一意象早已被寫進也斯的詩歌當中。
陳子善又回憶起當時也斯引見自己與劉以鬯老先生會面的場景。劉以鬯乃是著名的出版社主持人(如戴望舒的詩集),1949年自上海前往香港,1980年代創(chuàng)辦了《香港文學》,此雜志至今仍代表了香港文學的水平。劉老先生愛惜后輩,帶領兩位去當?shù)貥O好的咖啡廳,漫無邊際的聊天——或詢問上海的近況,或訴說個人往事,讓陳子善記憶猶新。由于他和劉以鬯皆生于上海,談得興高采烈便不禁使用了上海方言。也斯倒有些不善言談,不論能否聽得明白,總是靜靜地坐著,性情平和至此。讓人很難想象波瀾不驚的表面背后,竟然會從詩歌中流露那么強烈的意蘊。“我就是有的時候會感到不可思議,這樣一個看上去很老實的人,寫的這些作品,完全是很不老實。我甚至難以想象,他怎么會周游世界。”陳子善感慨道。
關于也斯的創(chuàng)作,陳子善提醒讀者注意兩個重要的特點。其一,作為美國的比較文學博士,也斯是較早接受過大學訓練的專門作家。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造和研究之間常常形成了一種兩性互動。他對于文學史的脈絡,尤其是五四以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如數(shù)家珍。雙重身份體現(xiàn)在名字中,用作文學研究時常屬本名:梁秉鈞。如上世紀末在香港舉辦的張愛玲國際研討會,他和劉紹銘、許子東是組織者,遂在論文集出版時便使用了本名。而在大量的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創(chuàng)造時,則冠以也斯之名。能同時具備這兩種身份的作家很少見,格非也算是一個比較成功的案例。
其二,也斯是土生土長的香港本土作家。1949年大陸有大批作家前往香港,但由于粵語不通,往往形成了一個以大陸人為主的小圈子。文學作品多是追憶和想象大陸的從前生活。代表者如著名作家徐訏,客居香港三十年卻幾乎沒有作品直接反映香港,難以進入香港的生活。而也斯不同,他是香港一方水土親自哺育的一代作家,對香港的生活極為熟稔。香港三聯(lián)書店曾出過一套選本,命名為《老舍的北京》、《魯迅的紹興》、《王安憶的上?!?,當然,也斯是屬于香港的。若想了解香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生活,也斯的作品是一把很好的鑰匙。
也斯的新游詩:要描寫在現(xiàn)代性擠壓下不斷變形的城市

《普羅旺斯的漢詩》。
《蔬菜的政治》和《普羅旺斯的漢詩》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將日常風物融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干凈而且親切。
胡桑與陳子善先生的親歷者視角不同,他把也斯放在一種跨文化的異質經(jīng)驗中加以考察。他回憶起自己留德其間導師顧彬(Wolfgang Kubin)對也斯的大力推崇,認為他代表著純正的現(xiàn)代漢語的態(tài)度,也即一種真正的世界眼光。在梁秉鈞去世后,顧彬撰寫了一篇文章,叫《回憶也斯》,提出梁秉鈞美學即類似宋朝的美學,從微小的事物入手去看這個世界。顧彬回憶,也斯來訪德國時,并不特別重視晚近一兩百年才建立的科隆大教堂,相反在這個光輝形象旁的某個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小教堂——卻承載了五六百年的歷史記憶,那里葬著中世紀著名哲學家大阿爾伯特。帶給顧彬的震撼正是,一個非德國人教德國人怎么去欣賞自己的歷史,解讀自己的歷史,從不起眼的一些小的角落的地方,偏僻的地方,去重新審視自己身邊的世界。這正構成了也斯看待香港的基本視角,一個是關于地理的書寫(《普羅旺斯的漢詩》),一個是關于食物的書寫(《蔬菜的政治》),并統(tǒng)攝在香港這個大的文化認同之下。

《蔬菜的政治》。
“他的世界性眼光首先是扎根于現(xiàn)代性當中的。在形式上語言具備實驗性質,而內容上關注與異質性文化的沖突和相遇?!都艏垺芬婚_始講述銅鑼灣,其后將故事的中心移向港島線再東邊的兩站——鲗魚涌。那里曾是匯聚了諸多出版社和報紙雜志社的文化重地,也斯曾生活于此多時,但如今再乘坐公交車經(jīng)過時早已面目全非。隨著現(xiàn)代化的深入,小說將那里的海底隧道描寫得更破敗更逼仄,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正在消失。這種事物容易消逝、不可把握的感覺常在也斯的詩歌中揮之不去。”
所以,也斯提出要寫新游詩。“不是一般游記作者眼中作為風景的城市,而是與生活無法分離,在現(xiàn)代性的擠壓下不斷變形的城市。”胡桑認為,他要通過這種新游詩來更新我們自己的語言態(tài)度,詩中經(jīng)常會從一個地方穿越到另外一個地方,卻從來沒有固定點。也斯寫香港會不斷越界到美國、法國乃至新加坡。同樣普羅旺斯也不會束縛在一地,使之不再是薰衣草遍地的普羅旺斯,而是超出想象的沉思性的普羅旺斯,里面有大量形而上的東西。比如新游詩第三首寫《孔子在杜塞爾多夫》。
“不禁自問這樣惶惶犧犧為的是甚么?……我只不過熟悉人世的曲折,在其中周旋/喚起人們去想象溫柔敦厚的詩教。”
也斯其實寫的是一個地方另外的東西,別樣的歷史記憶。這是香港——一個殖民地所帶來的夾在中西之間的感覺。“所以你在普羅旺斯身上發(fā)現(xiàn)各個城市的記憶在這里疊加,就像各種各樣的東西投影在一起,是光影斑駁的東西。他試圖穿越一個由現(xiàn)代的游記或者現(xiàn)代的風景畫所形成的固定風景,使之變成一種游動的東西。”
胡桑指出,這一問題扎根在香港的文化特質中。很難在那里找到一個確定的民族國家身份,有大量的非中國的東西無法用一個抽象概念框住。風景畫容易成型,就像香港與太平山、維多利亞港“偏見式”的聯(lián)想。但在《剪紙》里面的兩個女人,從來不是在港片中看到的形象,里面有完全不同的弄堂生活,這部并不好懂的小說就是在這兩個女人間不斷切換,作家賦予其一種流動的、游移的視線。
也斯為平凡菜肴附著神圣光輝
也斯另一個獨特的意象是食物。胡桑特別地比較了臺灣作家焦桐對寫作食物的青睞,但他所寫的無非是就食物寫食物,倒像“詩歌版的菜譜”。也斯不同,我們不僅僅在吃食物,也在品嘗整個現(xiàn)代生活。任何一種食物在現(xiàn)代社會都會脫離原產(chǎn)地,從故鄉(xiāng)來到別處。在香港盡可以品嘗世界各地的菜肴,但也斯想告訴我們——我們最現(xiàn)實的感受,早已被各種各樣的文化重重疊加。如其寫作的《新加坡海南雞飯》:
我可有最好的祕方
把雞湯煮出軟硬適中的熱飯
測試油膩的分寸在異地睦鄰
黏合一個城市里多元的胃口?
胡桑為這幾首詩歌作了解讀:“各種各樣的食物來到桌上,訴說著自己不同的故事。也斯會讓我們感受到我們的食物里面有我們這種每個人作為異鄉(xiāng)者在這個城市里生活的感受......他的食物是一種歷史的多元,也是一種經(jīng)驗的多元,更多的還可能是一種記憶的多元。” 此般獨特的詩歌可被稱為“發(fā)現(xiàn)的詩學”。也斯曾有一篇文章叫《形象香港》,若譯作英文“figurate”將更加漂亮。因為這個形容詞由動詞figure而來,要用圖像來為香港塑形。也斯將大量傳統(tǒng)的詩人,包括現(xiàn)代詩人、浪漫派的詩人歸結為一種象征詩學——一個強大的主體沉浸在自我,用內心為萬物找到一種象征。到頭來由于主體的世界太強大了,就變成一種獨白詩。但“發(fā)現(xiàn)的詩學”不同,“我”如同“物”般存在,不能藉由自身的想象強加在別人身上。如同圣經(jīng)般宣告椰漿飯的力量:
城市帶給你七色的疤痕
米飯給你白色的安慰
吃了永不會悲傷
吃了永不會激憤
吃了永不會迷路
吃了永不會失落
大概只有像也斯這樣的詩人才能用如此柔情又如此悲憫的筆調,為小小的一道平凡菜肴附著上身神圣光輝。“我要盡量清空自己,讓別人的話語、別人的創(chuàng)造、別人的記憶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時候,他其實是更謙卑的自我。”所以也斯能夠將自我下降到熱愛的菜肴中,與之進行對話,讓小菜告訴他自己疊加了哪些記憶,背后通向多么深遠的東西。吃菜從不是為了新鮮的口味,而是能夠和別的人、別的的事物——溝通、交流、對話。
胡??偨Y道,這也正是《櫻桃蘿卜》一詩中也斯的文化態(tài)度:是櫻桃還是蘿卜,不是虛構的嫁接物,而是很特殊的當代存在,甚至比真實還真實。一枚櫻桃蘿卜難道不是世界公民嗎?每個世界公民都應該具備包容完全異質之物的氣度。我們不應局限于自己文化的視域內生活,每天都有不同的異質性經(jīng)驗在碰撞。既然不能變成單純的某一種人,但能夠接納多種身份纏繞在一起。我們放下主體高傲的偏見,才能發(fā)現(xiàn)不同,并且去理解、憐憫和尊重那些差異性的平凡事物。(本文根據(jù)主辦方提供的速記整理,未經(jīng)主講人審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