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悟空鬧了龍宮、地府后，被太白金星招安上天去，封作了弼馬溫。我們就從這個官兒說起。
弼馬溫的由來
弼馬溫這個名字的由來，對于熟悉的朋友來說，算是一個老梗了。所以這里簡單解釋下。
歷史上并無“弼馬溫”一職。民間傳說，猴子養(yǎng)在馬廄中，可以避免馬匹患瘟疫。“弼馬溫”的諧音就是“避馬瘟”。這個傳說實際上到底靠不靠譜不知道，但確實很早?！洱R民要術》里就講馬廄里養(yǎng)猴，能消百病?！侗静菥V目》也說這個事。拴馬樁的樁頭，往往塑一個猴像，用意與此是一樣的。更詳細的解釋，我們可以參見邢義田先生的文章、陳洪先生的文章，這里就不多展開了。貧道貼兩個鏈接，請大家自行閱讀。邢義田先生論弼馬溫陳洪先生論弼馬溫我們著重說的是后面的問題，孫悟空到底有多“冏”。
弼馬溫這個官很小嗎？
弼馬溫這個官職，在《西游記》說來，他是御馬監(jiān)的“正堂管事”,是給玉帝養(yǎng)馬的。我們知道，現(xiàn)在流行的《西游記》定型于明代，這里的御馬監(jiān)，自然是借用的明朝的“御馬監(jiān)”來的。御馬監(jiān)是明代宮廷里“十二監(jiān)”之一，其余的還有司禮監(jiān)、內(nèi)官監(jiān)、御用監(jiān)、司設監(jiān)等等。都由太監(jiān)來主管。
弼馬溫雖然官小，然而現(xiàn)實中的御馬監(jiān)，權力大得很。開始大概還只管管皇帝的御馬，后來就有權力調(diào)兵遣將，例如正德時期的四萬禁軍，就歸御馬監(jiān)管。這是個正經(jīng)八百的實權部門！
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這個“太監(jiān)”是這個官的專稱，不是閹人的通稱）是一把手，正四品，下面的副手是從四品到正六品不等。這個官兒大得很，絕不是未入流！要知道，明代的地方知府不過是正四品，國子監(jiān)祭酒（相當于北大清華的校長）不過是從四品。孫悟空若真是相當于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絕不會親自給馬匹端屎端尿。我們查一查明代的史料，就會知道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每天忙活的是統(tǒng)籌規(guī)劃、爭奪馬匹資源、拍皇上馬屁，甚至還做欽差大臣，紅的不得了。
還有，太監(jiān)一定是閹過的人。孫悟空那個又沒有丟……話說御馬監(jiān)在明朝，名聲很差。我們?nèi)绻催^《明朝那些事兒》，就會知道萬歷皇帝的老娘是李太后，李太后發(fā)跡后，一家子顯貴。老爹李偉封為武清伯，這老家伙又貪又蠢，給戚繼光的士兵造了許多假棉襖。李太后的弟弟李文進，萬歷的親老舅，因為姐姐進宮，上趕著就自宮了（不忍看），跟姐姐入宮后，很快就升到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我們的孫悟空焉能與這些人并列！
武清伯李偉，兒子自宮當上了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
好冏的弼馬溫
所以孫悟空被封為弼馬溫時，明代李卓吾（李贄）評本《西游記》在這里有一句批語：“老孫該造個冏卿第。”第，就是府邸。原來，還有一個養(yǎng)馬的機構叫“太仆寺”，一把手就叫太仆或太仆寺卿（區(qū)別在于明代太仆寺給國家養(yǎng)馬，御馬監(jiān)是直接服務皇上的）。周穆王有個出名的大臣叫伯冏，做過這個官。后世就管太仆叫“冏卿”。所以在熟悉明代官場的李卓吾看來，“弼馬溫”這個官是不小了，孫悟空該造個太仆的府邸來住才對。我們查一下明代官制，太仆寺少卿，是太仆寺的二把手，他就是正四品。
可是為什么孫悟空就“冏”成這個樣子？從正四品變成未入流？李卓吾的這句話，其實是透露了消息。要知道，御馬監(jiān)是給皇上養(yǎng)馬的，太仆寺是給國家養(yǎng)馬的。太仆寺的養(yǎng)馬點遍及全國各地，只要是適合養(yǎng)馬的縣，都設有太仆寺的馬場，這種馬場，學名叫“牧監(jiān)”。
所以，孫悟空干的這個活，其實相當于馬場的場長。在明代叫牧監(jiān)監(jiān)正（這是王文超先生的研究成果，參見《從弼馬溫論明朝的馬政》）。說白了就是“縣級養(yǎng)馬場”。洪武二十八年之前，這個官一般是正九品的樣子（“最低最小”），是官場的最底層。洪武二十八年，倒霉催的，這個官居然被革除了，當然就徹底“未入流”了！
明代的這種地方馬場，在很多縣都有設（歸太仆寺管），比如天長縣所設的，就叫天長牧監(jiān)。貧道算了一下，一個牧監(jiān)所管的馬群，大致就在一千到幾千的數(shù)量（再多了，一個縣的力量就養(yǎng)不了了，參見《明太祖實錄》洪武十年）。這和孫悟空在天宮清點的天馬數(shù)量“止有天馬千匹”，正好是差不多的。
牧監(jiān)的一把手叫監(jiān)正，二把手叫監(jiān)副。這個監(jiān)副也出現(xiàn)在了《西游記》里。1986版西游記演這個監(jiān)副的是沙僧，大家注意過嗎？
據(jù)說有一個監(jiān)副是閆懷禮，反正貧道沒認出來
冏卿你好，冏卿再見！
明白了以上的道理，我們可以據(jù)此看一下孫悟空以及同僚們對待這個官職的心態(tài)。
在靈霄寶殿上，武曲星君向玉帝推薦孫悟空說：“天宮里各處都不少官，只有御馬監(jiān)缺個正堂管事。”這個“正堂管事”非常值得玩味。“正堂”，更多是對地方官的稱呼，而不是對太監(jiān)的稱呼。明清的知府、知縣叫正堂。一個縣設一個牧監(jiān)，所以也“正堂”起來了。“管事”，就更low了。一般就是指稱財主家的總管，或者比較低級的頭目。正如《水滸傳》里林沖說“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草料場和馬場，正算是差不多的平級單位。這個“正堂管事”，從武曲星君嘴里說，那就是嘴角撇著：“你以為是個正堂？其實你就是個管事。”但從當事人看來，那就是胸脯挺著：雖然我是個“管事”，但我總歸算個“正堂”，透著那種小單位的頭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充大感覺。
縣衙正堂，注意兩側的牌子，一般寫作“某某縣正堂”。
我們現(xiàn)在也是這樣，每個縣，都有些冷衙門，比如氣象、人防、減災之類的。一些資歷夠，卻擠不上，不能安排交通、公安這種地方，只能派到冷衙門去。這里面，確實埋沒了不少真正的人才。但有些個別的人也有官癮，你喊他一聲“張局”，“李局”，他笑得抬頭紋都開。一個縣只有一個牧監(jiān)，看上去，我要是當老二誰當老大的感覺，但其實就是個養(yǎng)馬的。慢說省市級領導，就是當?shù)刂h，恐怕也正眼都不夾他（實際上的牧監(jiān)和地方官應該沒有直接的隸屬關系，這個貧道沒有深入研究）。從這個官職以及別人對它的稱呼“正堂管事”，我們可以體會孫悟空的那種微妙心態(tài)，也可以理解為什么會反出天宮。事實上，今天在地方上投閑置散的官員，假如真有才能，自己辭職創(chuàng)出一番事業(yè)的，正自不少呢！
我們經(jīng)?？吹胶芏嗟胤焦賳T的名片，上面印著“某某辦主任”，后面一個括弧“（正處級）”“（正科級）”，甚至還有直接印上“（享受正某級待遇）”的，這種心態(tài)，和孫悟空的“正堂管事”一樣一樣的。這些人，就是活在今天的“冏卿”們。
86版《西游記》里的武曲星君。
作者想的是一出，寫的是另一出
所以說，作者筆下寫的是太監(jiān)的“御馬監(jiān)”，腦子里想的卻是太仆寺的“牧監(jiān)”。因為都有個“監(jiān)”字，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又是寫天宮的事，所以作者肯定起名字是往大里起，實際寫，卻只能寫他見過、懂得的經(jīng)驗。御馬監(jiān)在深宮內(nèi)院，他恐怕是沒見過的。但散在各地的“牧監(jiān)”，卻是他所常見的，不信請看很多縣都有“馬場道”這個地名。從這里來看，這一回的作者，有才當然是有才，但恐怕不是社會上層人物。還有，戲曲小說往往喜歡把官場簡單化。就如郭德綱和于謙唱過的“聞說老包要出京，忙壞了東宮與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老百姓頂多見過烙大餅、剝大蔥，他要寫皇家的事情，只能照他所經(jīng)過、見過的事來想象。大餅大蔥就是他所知道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天仙也不好當
孫悟空到了天宮之后，初來還覺得好玩，后來就發(fā)現(xiàn)滿不是那么回事。他“晝夜不睡，滋養(yǎng)馬匹。日間舞弄猶可，夜間看管殷勤，但是馬睡的，趕起來吃草；走的，捉將來靠槽”。
這一段很寫實，但是下界凡人上了天宮，就像一個年輕畢業(yè)生剛考上公務員，雖然不再是個窮學生，但在新的工作單位，開始的時候必然要被使喚來使喚去。他們共同名字叫“新（gan）同（za）志（huo）”。
天宮是不是這樣？還真是這樣。我們翻一翻《太平廣記》，就會發(fā)現(xiàn)有個仙人叫白石先生。這位白石先生，和古代那個長壽的彭祖是朋友，年紀比彭祖更大，靠修煉交接之道（就是房中術），活了2000多歲，每天煮白石頭當飯吃。他是能升天的，但就是不肯。彭祖問他為什么？他說，天上多的是大仙大神，我去了只能伺候他們，比人間更苦，所以干脆樂得不去。
葛洪《抱樸子》也有類似的說法：“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位卑。”需要伺候的還不止一個人，所以實在不值得為了登天辛辛苦苦。做個陸地神仙，實在是快活得很呢！
李天飛校注《西游記》，中華書局2014年。
李天飛講《西游記》系列文章在新浪微博@李天飛大話西游每日首發(fā)，本文原標題為《李天飛講西游|第四回：好冏的弼馬溫》，澎湃新聞經(jīng)作者授權轉載。李天飛是中華書局文學室編輯，著有《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等。他從猴年的正月初一起，為讀者開講《西游記》?！段饔斡洝氛糜?00回，李天飛準備花100天講完，每天講一回，這里講的是第四回。微信訂閱號“長安詩社”（changanshishe）、李天飛的個人微信訂閱號“仙兒”（xianer-xianer）也會相應發(fā)布相關內(nèi)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