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課》 [美] 安·泰勒 著 盧肖慧 譯 百花文藝出版社 2017-3出版

瑪吉十九歲生日那天—— 一九五七年的情人節(jié)——剛巧是星期四，那天晚上唱詩班要排練。塞琳娜買了蛋糕，練習(xí)一結(jié)束，她就把一塊塊蛋糕和裝著姜汁汽水的紙杯傳給大家，大家齊唱生日快樂。布利特老太太——她其實(shí)早該退出唱詩班，只是沒人狠心提出來——朝她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多叫人傷心，”她說，“年輕人陸續(xù)走了。唉，茜茜結(jié)婚以后就不怎么來了，路易莎搬去了蒙哥馬利，剛剛我又聽說墨蘭家的男孩也走了，自己送了命。”

“送命？”塞琳娜說，“怎么會？”

“哦，就是那種變態(tài)訓(xùn)練弄出來的事故。”布利特太太說，“具體我也不清楚。”

休格的未婚夫在列尊訓(xùn)練營，她說：“天啊，天啊，我希望羅伯特平安回家，不缺胳膊少腿。”——好像他去了什么地方打肉搏戰(zhàn)似的，當(dāng)然不是。（此時剛巧碰上歷史中罕見的半分鐘，國家沒有跟哪個敵人大動干戈。）塞琳娜又要切第二輪蛋糕，可大家都想回家了。

那天晚上，瑪吉躺在床上，開始想墨蘭家的男孩，也不知為什么。雖說對他不太了解，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清晰地記著他的模樣：懶散，高個子，高顴骨，油亮烏黑的直發(fā)。她該猜到他注定會早逝。當(dāng)尼古爾斯先生跟他們說話時，他是唯一一個不胡攪蠻纏的男孩。他身上有一種雷打不動的沉著。她還記得他開一輛自己組配的車，用從廢車場弄來的零部件，到處纏著黑膠布。想到這些，她覺得已經(jīng)看見了他兩只手握住方向盤的模樣。那雙手黝黑粗糙，巴掌很寬大，指關(guān)節(jié)的縫里嵌著油污。她似乎看見他一襲軍裝，如刀鋒般筆挺的褲管——一個臉不改色沖向死亡的好男兒。

這是她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其實(shí)她這代人也會隨著時間流逝，就像他們的長輩一樣，會長大，變老，死去。更年輕的一代已經(jīng)從后面頂上了。

鮑里斯寫信來，說他爭取春假時回來。瑪吉希望他別把這事說得那么千辛萬苦。艾勒的不動聲色和沉著自信，他一丁點(diǎn)都不具備。塞琳娜得到一枚訂婚戒指，上面鑲著一顆心形鉆石，閃亮耀眼。她開始一遍遍擬定復(fù)雜而周密的婚禮計(jì)劃，婚禮定在六月八日，她莊嚴(yán)神圣地朝那日子靠近，就像一艘船，而她所有的女伴都跟在船尾的余波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敿膵寢屨f，就一個婚禮，弄得這樣大驚小怪，實(shí)在荒唐。她說一心想結(jié)婚的人，結(jié)了婚就會大失所望；之后，她又換了口氣：“不幸的孩子，花了這么多心思，我真的是可憐她。”瑪吉嚇了一跳。（可憐！在她看來，塞琳娜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的生活，而瑪吉還在導(dǎo)軌上等待出發(fā)?。┚驮谶@時，塞琳娜選定了一套象牙白蕾絲婚紗，之后又變了主意，覺得雪白絲緞的更好；她先是挑選了一組圣歌，后來又變成一組通俗歌曲；她又向同伴們宣布要用草莓圖案裝飾廚房。

瑪吉回憶自己所知的墨蘭家的情況。失去一個孩子，他們肯定非常傷心。他的媽媽，她好像記得已經(jīng)過世。父親是個邋里邋遢的糊涂男人，像艾勒那樣彎著腰。有幾個姐姐——大概兩三個。在教堂里他們總是坐哪排，她能一下子說出來。現(xiàn)在，她想去看一眼，卻意識到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二月余下的日子，還有三月的大部分日子，她一直抱著看見他們的希望，可他們卻再也沒在教堂露臉。鮑里斯· 德拉姆回家過春假，禮拜天，他陪她去教堂?，敿驹诤铣?duì)里，朝下面他坐的地方張望，他夾在她父親和哥哥艾爾莫中間坐著，很般配，簡直太般配，就跟她家里的男人們一個樣。唱圣詩時，他臉上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低聲嘟囔著，甚至可能只是做做口型，眼珠溜到一邊去，就好像指望別被人注意到。真正唱的只有瑪吉的母親，下巴高翹，字正腔圓，落地有聲。

禮拜天和家人吃完晚餐，瑪吉和鮑里斯走到屋前的露臺上，鮑里斯說著他從政的熱切愿望時，瑪吉用腳尖前后搖晃著吊椅。他說他覺得自己得從小事做起，比如去選校董事會之類的。然后他要一步步當(dāng)上參議員。“嗯。”瑪吉說。她咽下一個哈欠。

然后鮑里斯輕輕咳了一聲，問她是不是想去念護(hù)校。這說不定是個不錯的打算，他說，要是她那么喜歡照顧老人的話，這樣一來和他的仕途多少也能掛上鉤。但參議員夫人是不倒痰盂罐的。她說：“可我不想做護(hù)士。”“你在學(xué)習(xí)上向來聰明。”他對她說。

“我不喜歡站在護(hù)士辦公室里填表格，我喜歡和人打交道！”瑪吉說。

她的聲音比想象得更加尖銳。他轉(zhuǎn)開頭。

“對不起。”她說。

她覺得自己太高。他們一起坐著，她比他高，尤其是他蹲下的時候，就像眼下的情形。

他說：“你有什么煩心事，瑪吉？整個春假你都不像原來的你。”

“哦，對不起，”她說，“可是，我經(jīng)歷了一件……傷心事。一位很親密的朋友去世了。”

她并不覺得自己過分夸張?，F(xiàn)在，在她看來，她和艾勒的確很親密，只是他們還沒有意識到。

“唔，那你為什么不說？”鮑里斯問道，“是誰？”“你不認(rèn)識。”

“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不認(rèn)識，是誰？”

“嗯，哦。”她說，“他叫艾勒。”

“艾勒，”鮑里斯說，“你是說艾勒· 墨蘭？”

她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低垂。

“瘦瘦的？比我們高幾屆？”

她點(diǎn)點(diǎn)頭。

“他是不是有印第安人血統(tǒng)？”

她竟然沒意識到這一點(diǎn)，不過聽起來沒錯。聽起來很不錯。

“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他，”鮑里斯說，“我是說打過招呼。我的意思是，實(shí)際上算不上朋友。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她是在哪里遇到這些人的，他陰暗的表情暗示著這個意思。先是塞琳娜· 巴勒莫，現(xiàn)在又來個紅種印第安人。

“我喜歡的人，他是其中之一。”她說。

“他是？哦。是嗎。好吧，好吧，瑪吉，我向你致哀，”鮑里斯說道，“但愿你早點(diǎn)兒告訴我。”他思索了一分鐘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訓(xùn)練事故。”瑪吉說。

“訓(xùn)練？”

“新兵訓(xùn)練營。”

“我不知道他參了軍，”鮑里斯說，“我還以為他在他老爸的相框店干活。不就是給我們的畢業(yè)舞會照片鑲相框的那家？薩姆相框店？記得我去送照片時，接待我的好像就是艾勒。”

“真的？”瑪吉說，她想象艾勒站在柜臺后的模樣，影集里又增加了一幅圖。“沒錯，是的，”她說，“參軍，我是指。后來他就出了事故。”

“我很難過。”鮑里斯說。

過了幾分鐘，她說余下的時間她希望一個人待著，鮑里斯說他當(dāng)然能理解。

那天夜晚，她躺在床上開始哭。艾勒的死亡終于從她嘴里響亮地說了出來。她以前一直沒提過，哪怕跟塞琳娜都沒有，因?yàn)槿漳葧f：“這話從何說起？你幾乎不認(rèn)識他。”

瑪吉意識到她和塞琳娜的隔閡越來越大。她哭得更兇了，捏著床單一角使勁兒擦眼淚。第二天，鮑里斯回學(xué)校去了。那天早晨瑪吉請了假，開車送他去汽車站。跟他道別之后，她覺得孤單。突然間她意識到，他辛辛苦苦跑來看她顯得如此可悲。她但愿能夠待他熱情些。

家里，母親在做春季大掃除。她已經(jīng)卷起地毯，鋪上夏天的劍麻地席，此刻正噼里啪啦地摘下窗簾。慘白的光亮慢慢填滿了整棟房子。

瑪吉爬上樓梯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撲倒在床上?；蛟S，在剩下的日子里，她注定孤獨(dú)一生，在這陳腐無趣、年年老調(diào)重彈的家里終老。

過了幾分鐘，她爬起來，走進(jìn)父母的房間。她從電話下面抽出電話簿?？蜃?，不，相框，對，薩姆相框店。她原來只是想看看它印成鉛字的樣子，結(jié)果卻把地址抄在便箋上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沒有加黑邊的信箋，便挑選了最樸素的一種，是畢業(yè)時收到的——白色的信紙一角印了一片碧綠的羊齒葉。

尊敬的墨蘭先生，她寫道。

我和您的兒子曾一起在教堂唱詩班唱詩，我希望您知道，聽見他的噩耗我心中多么悲傷。我之所以給您寫信，不僅是出于禮貌，我認(rèn)為艾勒是我遇見過的最出色的人。他是個非同一般的人，我想告訴您，只要我活著，就會一直牢記他。

深表同情的

瑪格麗特·M·達(dá)雷

她封好信封，寫上地址，趁還沒改變主意，走到街角將信丟進(jìn)郵筒。

起初她不曾想過墨蘭先生是否會回信，可是過了不久，在上班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他可能會回信。當(dāng)然，人們收到慰問信是該回的。

他說不定會寫寫有關(guān)艾勒的個人瑣事，她可以當(dāng)寶貝收起來。他說不定還會說艾勒提到過她的名字。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或者，他會把她看作為數(shù)不多的能正確評價他兒子的人中的一個，說不定還會寄一些紀(jì)念品——也許是一張老照片。她很想要一張照片。她寫信時怎么就沒想到問他要一張？

星期一寄出信后，那封信大概會在星期二到達(dá)艾勒父親的手上。

所以應(yīng)該在星期四會收到回復(fù)。到了星期四早晨，她焦躁不安，急忙趕著手上的活兒。午休時，她打電話回家，可母親說信還沒來。（她還說：“怎么啦？你在等什么嗎？”就是這類事情讓瑪吉巴不得趕快結(jié)婚，趕快搬出去。）兩點(diǎn)鐘，她又打電話，可母親說沒有她的信。

那天晚上，在去唱詩班練習(xí)的路上，她又算了算日子，意識到墨蘭先生說不定星期二還沒收到她的信。信差不多到了中午才寄出去，她想起來了。這么一想，她感覺好多了。她加快腳步，看見塞琳娜站在教堂的臺階上，就揮了揮手。

尼古爾斯先生遲到了，唱詩班團(tuán)員們一邊等他，一邊相互開玩笑、說閑話。大家都有點(diǎn)兒興奮，因?yàn)榇禾靵砹?mdash;—就連布利特老太太也陶醉其中。教堂的窗戶開著，他們聽見鄰居的孩子們在街邊玩耍。夜晚的空氣里彌漫著新刈青草的香味。尼古爾斯先生出現(xiàn)時，扣眼里插了一支薰衣草，準(zhǔn)是在那個街頭小販的攤子上買的。今天早晨小販在街頭擺出了攤子，這是他今年第一次擺攤。“抱歉，女士們、先生們。”

尼古爾斯先生說。他將公文包擱在一排長椅上，從里面掏出筆記。

教堂的門又一次打開，艾勒· 墨蘭走了進(jìn)來。

他身量很高，神情憂郁，穿著袖管挽起的白襯衫，以及一條細(xì)瘦的黑色褲子。嚴(yán)肅的表情把下巴拉得很長，好像嘴里塞了塊疙瘩?，敿械阶约旱男奶Ｖ沽恕Ｋ扔X得渾身冰冷，繼而滾燙，不過她大睜著一雙干澀的眼睛盯著他，拇指仍然夾在贊美詩的書頁之間。哪怕只是第一眼，她都知道他不是鬼魂，不是幻影。他真實(shí)得就像油亮黏糊的長椅，并非毫無缺點(diǎn)，但摸上去別有一番滋味——更實(shí)在，不知為何，更復(fù)雜綿密。

尼古爾斯先生說：“啊，艾勒。見到你真高興。”

“謝謝。”艾勒說。然后他穿過折疊椅，朝后排男團(tuán)員那邊走過去，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不過瑪吉看見了他的目光是怎樣掃過第一排女團(tuán)員，最后落定在她身上的。她看出來他知道那封信，感到臉上一陣臊紅。她平時是個非常謹(jǐn)慎、臉皮很薄的人，如今犯了這么愚蠢荒唐的錯誤，她不相信這輩子自己還敢正眼看人。她麻木地唱歌，叫她站起就站起，叫她坐下就坐下。她唱《對于每個人和國家》，還有《聚集在河畔》。尼古爾斯先生讓男生唱《聚集在河畔》，叫伴奏的人重復(fù)某個樂段。男生練習(xí)時，瑪吉朝布利特太太湊過去，耳語道：“那不是墨蘭家的男孩？遲到那個？”

“哦，不錯，我想是的。”布利特太太親切地說。

“你不是跟我們說他送了命？”

“我說過嗎？”布利特太太問。她看上去十分驚愕，往椅背上一靠。過了半晌，她又往前靠過來，說：“送了命的是蘭德家的男孩，蒙提· 蘭德。”

【書籍信息】

呼吸課

作者: [美] 安·泰勒 

出版社: 百花文藝出版社

原作名: Breathing Lessons

譯者: 盧肖慧 

出版年: 2017-3

頁數(shù): 352

定價: 45.00元

裝幀: 平裝

叢書: 新經(jīng)典文庫：安·泰勒作品

內(nèi)容簡介 

美國當(dāng)代女性小說的巔峰，道盡每一段婚姻的困惑與迷茫。

普利策小說獎獲獎作品，《時代》雜志年度好書

《呼吸課》是安·泰勒作品中最有力也最令人感動的一部

瑪吉和艾勒這對夫婦要動身去參加一位老友的葬禮。沒想到一路上，兩人之間的爭吵和沖突不斷爆發(fā)?，敿獛缀踉购奁鸢?，他總是 要和自己唱反調(diào)。

一次又一次的爭吵引發(fā)了瑪吉的回憶，她想起了自己遇到艾勒前的生活，自己和艾勒的相愛，想起了他們結(jié)婚，生子，一起將孩子撫養(yǎng)長大再送走的種種。

28年里，他們重復(fù)著同樣的爭吵。同樣的指責(zé)，同樣的怨恨年復(fù)一年地被翻出來，沒有一件真的被忘記。

28年里，他們也重復(fù)著同樣的玩笑，同樣的情話，默契到只要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就心照不宣地傳達(dá)支持和安慰。

就像呼吸。呼氣，失去；吸氣，得到。無論是細(xì)碎的家庭生活，還是幾乎被遺忘的激情和愛，都在呼吸之間。

《呼吸課》是一部極其令人感動、讓人驚異的小說。安•泰勒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段婚姻：期望，失望，孩子們?nèi)绾卧诩彝ブ邢破痫L(fēng)暴，丈夫和妻子如何再次墜入愛河。——普利策獎頒獎辭

作者簡介 

安·泰勒（Anne Tyler）

美國當(dāng)代小說家、文學(xué)評論家。生于1941年，畢業(yè)于美國杜克大學(xué)，20世紀(jì)60年代開始寫作。她以機(jī)敏開放的筆調(diào)探討婚姻、家庭關(guān)系，成功塑造普通人的形象，并擅長還原日常細(xì)節(jié)。曾獲普利策獎、大使圖書獎等。

已出版小說21部，代表作為《思家小館的晚餐》《呼吸呼吸》《意外的旅客》，被譽(yù)為美國當(dāng)代女性小說的巔峰之作。